马凯有点恍惚,继而他心中大概明白了。他别过头,因为他眼睛湿了。
“我来深圳上班啦。”万姑娘笑着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万姑娘没有让马凯动手帮忙,马凯拿着啤酒看着她忙。
原来万姑娘在马凯走后,就开始投深圳的简历。电话面试了几个公司之后,也有一些视频的面试。
“我挑了个工资最高的。是平安下面的一个公司。给一个女老总做秘书。”万姑娘刚好站起来,拿过马凯的啤酒喝了一口:“怎么改喝啤酒了?”
“深圳太热,喝点冰啤酒很舒服。”
“小心发胖。”
“你那个杭州的公司放弃太可惜了。”马凯是真心的为她惋惜。
“来都来了,怎么你还要赶我走么?”万姑娘佯装生气,走过来。看马凯有点紧张,她笑了,张开手说:“来,男人,抱一下。”
他们相拥的时候,她轻轻拍着马凯的背说:“傻子,我不放心你。”
结果,上了几天班之后,万姑娘是真的生气了。
“怪不得他们连杭州的面试都要!我应该想得到的,英文秘书不难招,肯定是在深圳已经骗不到人了!”万姑娘一边洗碗一边恨恨地说:“这个老女人太变态了。”
说是老女人,也就四十来岁,是万姑娘她们这个公司的一个常务副总。没有结婚。业务能力特别强,人也非常强势。
“我们公司的司机都怕她。她明明是会开车的,但她说,她上下班路上需要思考问题,不能开车,要公司给她配司机。公司也答应了。但是,谁给她开车谁倒霉。开快了,被她骂不安全,开慢了,被她骂技术差。不能急刹车,不能快速转方向。他们司机说,比给太后抬桥子还累。”
“对,我们都叫她太后。你知道我前一个秘书是怎么走的嘛?那个姑娘之前都小心翼翼的,前段时间怀孕了,工作上就有点懈怠。他们说,太后尤其看不得别人家庭幸福,挑着刺折腾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就觉得,我反正孕妇,你怎么也不能辞退我,就有点想和太后对着干。太后让她自己转岗,她不愿意。”
“结果,太后把她的办公桌调到了洗手间门口的位置。那个地方的工位本来是打印机,她就让一个孕妇坐在打印机旁边,边上就是厕所。太后说,这样方便工作。更过分的是,那个秘书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太后明说了,谁要是让她不高兴,她就让谁一直不高兴。”
“这才是太后这个外号的由来。”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万姑娘摇着头,满头长发胡乱地摆动。这是她发泄的方式。
“可是她现在还没怎么你吧?”马凯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还比较小心。但今天就被扔了报告在桌上。真的,就翻译错了几处,被她标红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摔在我桌子上,说这种事都出错,你是不是不想过试用期?”
“那你就小心一点啊。确实是你犯了错。”马凯好死不死。
“你会遭报应的!”万姑娘冲上来扑倒马凯,开始咬马凯的肩膀。他们闹作一团。
马凯的报应来得还挺快。他小心,他没犯错,但是那个锌合金厂真的快整死他了。
第一批做出来,素材变形,一查文档,是锌合金厂把开模数据弄错了。
改了一周,素材尺寸对了,一抛光,比前壳上下都小了一毫米。模具的行话叫小了十个丝。之前模具部分的项目都是张玮跟,马凯都不知道一毫米等于十丝米。而各种壳料的误差,都是用几个丝来衡量的。
接着修模具。这么搞下来,主板那边反而超过进度了。王明见到王秋林就说,你看你催催催,我板子好了,你其他东西出不了货。
老阚脸色天天阴沉。尤其是王明有时候也当着他面说这些。所有的人都被叫回来开会。马凯顾着其他的物料,这是他第一次全面地掌控齐套,很多物料他也不是特别熟悉。每天提心吊胆。
他只能不停地问。方方看他焦头烂额,就给他讲一些物料的差别,同时还给他介绍一些好用的供应商。虽然手忙脚乱,所幸马凯还没被其他人说过拖进度。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搬了新办公室,在车公庙。相对来说,离家近了些。
但是孙坚选的新办公室有个问题。他是一栋写字楼的裙楼改的。办公区的电梯不停他们这一层。要不走消防梯,要不走楼梯。马凯经常要在电话里给供应商解释,到底该怎么走。有次老阚路过他办公桌的时候,摇摇头,说:“选办公室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电梯这么不方便。装修的时候也不说。哎。”
钱云的办公桌在马凯旁边,他俩都没接话。只能装作没听到。
马凯铆足了力气要把其他的物料齐套,慢慢也找到了点感觉。看着锌合金的状态,他知道这个骨头自己还是得啃。按说项目在没有签样之前,采购是可以不管的。马凯看着王秋林每天慌慌张张的样子,他就开始着急。那个副总,说是做了很多年,其实是在其他的工厂,而且他最早也不是做手机配件的。深圳周边的锌合金厂,早期大多是做低端手表的表壳。这个厂,实际上就是老卢的老乡,买了个手表壳厂改做锌合金的。
马凯套了他们厂很多人的话,最终知道这个来历之后,心都凉了。他去找孙坚,让他逼老卢。老卢也没办法,他老乡一边让他们去找小三老总,一边说老卢的人不行。
马凯就去找小三老总,那个女的,其实人还行,就是什么都不懂。马凯让她去招一个懂技术的人,她唧唧歪歪地哭诉人不好招,成本太高。
“三天之内,你们要是找不到人,我去蹲你们的厂,我说到做到!”马凯说完,就摔了座机。办公室的人都吓了一跳。
马凯去找老阚,说:“我要几个人。一辆车。让方方开车。早上,把人送到工厂去盯着。让王秋林把每天的任务排出来,任务完不成,就不去接人。像老孙他们几个,现在事情还不多,先盯几天。我跟着方方车走,我们白天去跑其他供应商。按键那边可能还是要多盯盯。”
老阚马上就把人叫过来,排好了班。马凯对大家说:“真不好意思让大家都辛苦。但是不弄死他们,这个锌合金会害死我们。”
老阚难得笑了:“马凯,你可以啊,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你还能摔电话。恩,不错,能摔电话了。”
东莞那厂鸟不拉屎,谁在那儿都待不住。只能像催命一样逼。有什么需要做决定的,电话和 QQ 比什么时候都快。一周多时间,锌合金终于能量产了。老孙他们都觉得解脱了,商量着喝个酒庆祝下。
马凯当着大家面说,让大家再坚持一周,做个三四千良品出来再撤。老孙他们几个都面有不悦。孙坚出来打圆场,说,没事没事。大家都辛苦了,先休息两天再说。
马凯坚持说不能休息,他觉得这个破厂,一松懈就要出事。其他人听孙坚都发话了,纷纷说,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老孙带头说,他还要去见很多客户呢。
老阚同意了休息。
那天,马凯回去的稍微早一点,到家也九点多了。万姑娘在家看电视。他坐到她的身边。两人开始抽烟。“我以前是不是挺让人憋屈的?”马凯问。
“憋屈?”万姑娘扭了下头,看着他。
“恩。就是为人处世的时候,没什么决断,耳根子软,又拉不下面子。”马凯说:“我总觉得,在孙坚身上,能看到我在杭州时的一些影子。明明做的是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还要承担自己不想承担的责任。”
万姑娘把头靠在马凯肩膀上:“你们啊,就是想得太复杂。工作就是工作。你都快没了自己了。”
果不其然,第三天,马凯早上给锌合金厂打电话,问当天的出货计划,那边支支吾吾,最后说工厂停电了,当天交不了货。马凯不信,没理由到打电话过去问的时候才说停电。
他挂了电话给小三老总打电话,说打副总电话没打通,今天还是要过去一趟,有个限度要当场签一下,方便出货。供应商一般最喜欢集成公司的项目或者采购过来签限度。限度的意思是,当出货质量达不到签样标准时,限量在什么程度可以出货。譬如锌合金上,在哪个面上有颗粒,颗粒几个丝米之内,可以出货。限度一签,工厂的良率就能上去。
女老总其实没什么心计,她一听特别开心,说:要不你们明天来吧,今天排了其他公司的生产,争取明天给你们上线。
老阚和孙坚就站在马凯旁边听着。老阚一听,脸都气红了:“就该听马凯的,这都什么事嘛,这些王八蛋。”说完就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他的办公室是大玻璃隔断,关门也就是不想让他们进来。
办公室很安静。马凯想了想,在 QQ上给老阚打了一句:“领导,你别着急,试产的料1500套我已经交进工厂了。明天我再去东莞。”
孙坚正在老阚隔壁的办公室里面,给锌合金厂的副总打电话。只听见他声音越来越高,突然对着电话骂了一句:
“我**逼。”
虽说手机行业鱼龙混杂,出口成脏的人比比皆是。但是,大家也还是有底线。
“我操”,“麻痹的”,“操他妈”,这些只是语气词,甚至有些女生都会说。
之前大家都没听过孙坚骂人,没想到,他一上来没控制好度。用了真正咒骂的方式。
“孙坚疯了。”方方没抬头,QQ 上给马凯打了一句。
方方偷瞄了一眼孙坚,他脸色赤红地挂了电话。坐下来,摘下眼镜,双手撑在桌子上捂住了脸。
他应该是哭了。
同样面临崩溃的,可能是万姑娘。
她来了一个月不到,感觉处处不适应。
每天早上起床,她一定要给自己心理建设。不刷牙不洗脸,坐在沙发上,抽完一根烟,有时是两根,然后使劲开始揉头发,啊的大叫一声,才算真正醒过来。
太后已经发展到,要万姑娘每天早上给她买好早餐,放到桌上。咖啡不够热,会被说,奶放多了,会被说,太后严格执行一个标准。万姑娘只能更早一点出门,才能有时间安排这些事情。
“如果平安大厦今天有员工杀了老板,不要怀疑,那就是我。”她出门前,经常这样和马凯说。
“深圳到底是什么鬼天气?这才7月份,为什么太阳都已经是白的?我脸上的斑要爆了!”她又不爱打伞。
马凯心中有些愧疚。每到周日,就拉着万姑娘去逛街。可他真的有点走不动。万姑娘看着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也就不太愿意出门了。
后来发展成逛超市。这是他们两个人每周日的必备节目。他们离吉之岛走路也不算特别远,又发现吉之岛每天到9点之后,就有很多食材开始打折。
他俩经常在冷藏柜台面前晃来晃去,假装看其他的商品。其实可能早就瞄准了一盒寿司,或者是一块牛肉,等到售货员开始上去贴打折标签之后,立刻贼贼地冲过去,拿了就去结账。
又有时候,一些杭州见不到的进口商品,打完折特别划算。有一种泰国的大象苏打水,是透明的玻璃瓶,非常的好看。有天打折到一块钱一瓶。他们俩把货架上的十几瓶全部扫空。拎回家的时候,只是觉得开心,并没想过重。
发展到后来,万姑娘每晚也开始喝一点酒。他们俩觉得这是舒缓压力的方式。再加上一周一两次的**,万姑娘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但太后还是不放过万姑娘,有一天万姑娘回来都是十点多了,闷了很久没有说话。马凯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万姑娘喝了瓶啤酒,抽了几根烟,在浴室里面洗了半个多小时的澡。出来一言不发就回了房间。没开灯。马凯接着洗了澡进了房间。躺在她的身边。窗帘没拉,他刚想爬起来。万姑娘翻了个身,趴在他的胸口。
然后,悄无声息的,她坐到马凯身上。一阵温润。马凯愣了下,他们一直是用避孕套的。他稍微欠了欠身,想去拿。
万姑娘按住他的肩膀,自顾动了起来。
她的长发垂在胸前,挡住了大半张脸。窗外的霓虹灯,照在她的脸上。
是泪光。
完事之后,马凯从后面搂着万姑娘。一只手掌捂着她的小腹,另一只放在她的胸上。万姑娘的身材很好。小腹平坦,胸部圆润。她抱着马凯放在她胸前的手,终于开了口:“男人。”
“恩?”
“我真的不喜欢深圳。”她抽泣了一下:“但我会待下去。”
第二天开始,他们都调整了心态。万姑娘再说太后的时候,都会以“算了,不和钱过不去”来结束话题。
她说马凯负担了房租,家里其他的生活开支,包括有时在外吃饭,都是她在付钱。
日子总算是能过了。
公司的新机器却凉了。说是因为项目耽误,错过了最好的上市时间。但马凯多少知道,老卢也好,老阚也好,其实没有什么华强北的大客户。公司的气氛很焦虑,一方面在考虑后面的机器怎么做,另一方面,第一批做出来的几千台机器还在使劲地往外推。
压力最大的是王秋林。孙志良他们,又开始说机器的质量不好,样机发出来都有很多是故障机。反正生意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销售说研发没能力,研发说销售混饭吃。
倒是马凯的采购,不像以前那么忙了。不过马凯不愿意闲着,和方方一起,不停地见各路的供应商。供应商的销售也是到处扫楼的,不管他们公司有没有生意,就当是过来聊个天。
老阚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公司,把办公室的门一关。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不出来。每天对着电脑。其实,他要不是在看股票,要不是在网上斗地主。
“闲下来还真不习惯。”马凯有天和万姑娘说:“哎,我深圳这些朋友你还没见过,这周六下午我不用上班,我叫他们来家里吃个饭吧。”
其实万姑娘来深圳,马凯并没有和谢尧他们说。可能之前他也没想好该怎么介绍。
然而,到现在了,他心中很笃定。
他继续和万姑娘说:
“就说,我女朋友小万,从杭州来深圳了,让大家一起来见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