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浩洋和奶奶坐了十几个小时南下的火车到达温州,在火车站和妈妈会合,一起再转乘长途汽车直到半夜时分才辗转来到温州市西南边陲的苍南县。
由于父亲的案情重大,审理时需要异地关押,所以暂时羁押在温州市下辖苍南县远郊区的一个老旧的看守所内。
在县城一个小旅馆里勉强安顿下,吃了点方便面后,躺在旅馆阴暗潮湿的板床上,浩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想到明天要去看守所见爸爸,他心里突突直跳。
年轻时的邬昌明,海军少校出身,相貌英武俊朗,气宇轩昂,才智超群,堂堂一表人才。
中年时的邬昌明,家产千万,骄横跋扈,目中无人,令人望尘莫及。
而所有的一切,犹如黄粱一梦,该到醒来的时刻了。
浩洋呆呆地望着屋顶,想到那个发起怒来雷霆万钧如原子弹爆炸般的的父亲,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拍案而起怒斥方遒的父亲,那个一掷千金狂放不羁又从不知悔改的父亲,他怎么能接受自己如今成了倾家荡产性命不保的阶下之囚。
妈妈和奶奶念叨着,爸爸从一个月前开始有精神分裂的症状,没能及时治疗,现在反复的很厉害,有时还有暴力和自残倾向。这边各种设施和医疗条件都比较差,若是一直关押在这,怕是身体很难恢复。
三人几乎是一夜无眠。
清晨尚早,妈妈就叫浩洋起床,收拾了很多衣物药品零碎,用提包装好,帮着奶奶洗刷完毕,早早地出了门。
路程还长,妈妈从镇上截了一辆搭着简易篷子的农用机械三轮,和浩洋一起扶着奶奶坐到后车斗的马扎上,把提包和包袱装好,妈妈坐在提包上,浩洋坐在车斗边沿上。
三轮车疙疙瘩瘩地开动了,顺着县城泥泞湿滑的小路,一直开到郊外农村。
邬浩洋看着阴沉欲雨的天,一手紧抓着车篷子栏杆,一手抱着给爸爸送的包袱,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在门口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层层登记签字扣押证件,由于最多两人进入,妈妈只得留在外面,把浩洋和奶奶送进去。
浩洋一手扶着奶奶,一手抱着行李,在阴暗简陋的拘留所治疗区里等着,满目斑驳萧索的景象,加上雨天阴冷阵阵,连空气都令人窒息憋闷。
浩洋不停地打量着四周,紧张地听着周围人的任何一点动静,众多担心恐惧瞬间袭来,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地狱深处。
等了多时,终于被叫后院角落里一排单独的小平房处。门外几棵枯树,写着“精神病区”。
一个狱警态度懒散,颇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个犯人昨晚又犯病了,见人就咬,不能和其他病人一起关押,先暂时押在这,过两天再转到一般病区。”他打开门,往里指了指。
浩洋壮着胆子先迈步进去。屋里灰暗陈旧,一股莫名的腐臭味熏得人几乎待不住。
浩洋努力睁开眼,房间很大,里面还有一层木框玻璃窗隔栏,外面焊的铁栏杆已经锈蚀斑驳,很像八十年代的动物园关动物的简易班房。
邬浩洋小心地凑上前去,隔着玻璃往里看。
一片湿漉漉黑漆漆的地上,左边是联排通铺,右边是水泥的水池、水管,水池后边隔着一道矮墙,隔出来块简易便池。
一个行为举止十分怪异的老头,身形瘦削,头戴烂了边的草帽,藏蓝色囚服胡乱地捆在身上,一双赤脚已经感染溃烂。他一动不动地趴在便池边上,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浩洋看不清楚这人的面目,心里有些疑虑,他使劲敲了敲窗户玻璃,开口想喊一句什么。
那老头猛地抬起头来,面目狰狞,两眼斗鸡似得挤在一起,如同染了血般通红。
他眉毛一耸怪叫一声,挥舞着破旧的衣衫“呼啦啦”径直朝浩洋扑了过来。
邬浩洋吓得大叫一声,后退了数步,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那怪人疯癫发作大声叫骂着不知名的话语,用力地摇晃着一扇通风透气的铁窗,力气大的要闯出来似得。
正当浩洋吓得浑身发抖回身要跑的时候,在后面等着的奶奶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慢慢地走了进来,走到铁窗前。
任凭怪人怎么叫嚣,奶奶没有惧怕,默不作声,仔细端详着那个怪人。
奶奶的眼角流下了浑浊的老泪,张了几次嘴都未能出声。她不知何来的勇气,慢慢上前,用力克制住颤抖,伸手去摸怪人,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昌明啊……我的儿……”
邬浩洋瞬间如被雷霆击中,惊慌失措傻坐在那。
他万万没想到。
他根本不敢想。
居然会是眼前这幅景象。
邬浩洋跪着爬过去,扒着栏杆看着那个人。
浩洋看清了那个怪人的眼睛。
他放声大哭。
放声痛哭。
放声嚎叫。
千万种压抑惊恐慌乱,一瞬间,在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孩子身上爆发了。
他吓得浑身发抖魂不附体,他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大声喊道:“爸爸——爸爸——你怎么了——你别这样……我害怕——爸爸——我们回家行不行——”
任凭浩洋怎么嚎叫,那怪人都没有反应,反而是被吓到了似得惊慌地望着浩洋。
浩洋跪在地上,哭得已经魂不附体,他拉着奶奶的手,泣不成声地说:“爸爸是不是疯了啊,爸爸还有救吗……都是我……奶奶你打死我吧!我该死……我不想活了!”
奶奶本来就有障碍的眼睛,此刻更是被悲痛折磨得头晕目眩。
奶奶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祖孙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这种掏空生命的哭声,仿佛想要唤回失去的什么东西。
此时,邬昌明出人意料地冷静了。他愣住了,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无论浩洋和奶奶用什么样的话语和往事,都不能再次唤醒邬昌明对以前的记忆,他本能地躲避着母亲和儿子的目光,吓得抱头鼠窜,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一代天骄邬昌明,此刻已经前尘忘却、人事不省。
奶奶不再叫唤他,心里默默念着:“不认人了也好,什么都忘了,也不用劳心费力了,挺好。”
邬浩洋跪在地上,对着父亲,对着龟缩在墙角用破草帽盖住脸的那个怪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郑重起誓:“儿子无以为报,愿一生替父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