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尸?”
谢雨不屑地笑了起来,将手中茶杯转了个圈,对这个弟弟有些无奈。
谢风坐定,看着楼下热闹的街市,心中悲凉万分。
“官府已经出手了。”
“哦?我倒是没看到他们有何手段应对。”
“难道你没发现前来买米的多了许多生面孔吗?”
谢雨顿时动作一顿,变得不自然起来,他一脸狐疑的站起身来,走到了栏杆旁,向着街上看去。
仔细一瞧,果然如谢风所说,街上多了很多扛着米袋子三五成群的汉子。
不对劲!
他急忙转身,向一旁的家仆使了个眼色,让其去查探一番。
“不用去了,这些人是城外的驻军。”谢风轻轻拍打着桌面,皱眉说道。
“这怎么可能,绍兴府哪里来的存银购粮!”
“呵,绍兴府没有,难道杭州就没有了?”
谢雨被弟弟的一句话惊醒,反应过来,这是朝廷出手了。
但能这么快的做出反应,应当是早有谋划,这绝不是那于颖和新来的钦差的手段。
定然是那布政使卢若腾!
此人竟早早防患于未然,谢雨此时心中已经没了底,若是再按照现在这样跟官府耗下去,死的一定是自己。
谢家的粮仓已经快见底了!
这时,一名谢家家奴寻来,满头大汗的向两位公子汇报道:“大公子,三公子,平水镇那边的事,已经被官府平息了。”
好快的动作!
谢雨开始低头沉思起来,自己的杀招都被官府一一接住化解,眼下形势于自己不利了起来。
“去,抬米价到五两一石!”
那家奴当即赶去传命。
“三弟,勿忧,看为兄对垒!”
“为时晚矣。”
兄弟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谢雨觉得只要抬高米价,官府那边就会支撑不住,可谢风不这么看,平水镇的事情已经被官府平息,眼下清田正在顺利开展,官府再趁此机会,以正常价格收购那些农户手中的余粮,无需再与你谢家打擂。
事实上,此时的钱肃乐正带着人马与银子赶往平水镇。
正如谢风所料,卢若腾正坐在府衙公堂内仰天大笑。
于颖坐在下面那是满眼崇拜。
“如此一来,谢家的粮仓就空了。”于颖喃喃说道。
“正是,咱们正好大肆收购各县秋粮,充实官仓,囤积军粮,谢家现在必须抬价,一抬价他就进退两难了。”卢若腾运筹帷幄,轻轻笑道。
于颖连连点头,心中暗想,多亏了潞王的银子啊,真是救了命了。
很快,负责监视谢家动向的差役就传回了消息,说谢家的米店全都抬价了,一下子将米价涨到了一石五两。
购米的百姓纷纷散尽,各家店前,瞬间冷清。
卢若腾随即召回了在城中购米的队伍。
这一番下来,城外军营里,已经囤积了将近十万石的白米,卢若腾心中乐开了花,这可是狠狠薅了一把谢家的毛。
谢家现在涨价,也算是及时止损了。
“颖长啊,正式发出朝廷清丈田地的布告,说明朝廷政策!”
“下官这就去!”
卢若腾来绍兴之后,一直没有公开宣布清丈田地,现在最大的平水镇顺利实施,有此为标榜,其他乡镇应当不会有太大阻力了。
再加上现在谢家失了一阵,正好再添把火,让那些还在观望的豪绅们看的明白,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不多时,整个府城大街上,响起了敲锣声,瞬间吸引了许多还未归去的县民。
各处都有衙役在解说布告上的政令。
一听是清查隐田,重新划分土地,立马在百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此前他们大多听说了一些,可官府并未公告,所以将信将疑。
现在,他们信了。
有官府的解释与宣传,百姓们都知道,这是为了他们好。
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率先传遍了会稽和山阴两个附郭县。
茶楼里,谢家兄弟从二楼走下。
堂中坐满了茶客,一片嘈杂。
“这下好啊,俺家的地被里长平白无故占去了一分,俺也不敢说。”
“是啊,那些大户田很多,交的税却少,到头来还不是分摊到了咱老实人的头上。”
堂中,都在议论着朝廷清田的事情。
谢雨原本就惨白的脸,变得更加阴沉起来。
原本想和绍兴官府一较高下,却没想到这卢若腾竟然请大腿,实在是不讲武德!
兄弟二人走出了茶楼,只是互相看了一眼,便各奔东西。
谢风朝着家的方向走去,马车在后面缓缓跟着。
老总管跟在他的身侧,时不时回头望着离去的谢雨,不住的叹着气。
方才,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谢风知道,自己劝不住大哥。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谢家的末日,眼中充满着悲伤。
前面,是一处十字路口,向右便是紫金街的方向,向左则是知府衙门的方向。
谢风驻足,见眼前景象,不禁心中发苦。
片刻,谢风迈步。
老总管微惊,稍有迟疑,随即便紧紧跟上。
......
回到府中的谢雨,感觉身上发冷,急忙命下人生好小火炉。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极度畏寒,就连郎中都诊断不出是何原因。
坐在火炉旁,谢雨才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火炉上,小茶壶水汽蒸腾。
门外,下人恭敬走来,轻声道:“公子,那边来人了。”
谢雨眼角一跳,目光阴鸷地点点头。
下人转身,前去接引。
门前两颗桂树,香飘满园。
房中红泥火炉,驱散湿气。
不多时,下人带着一名锦衣男子来到房中。
谢雨面无表情的伸出手,请来客入座。
男子坐定,兀自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摇着头轻轻吹拂着。
“谢公子,你令主上很不满。”
“杭州出手了,如之奈何!”
那男子闻言,眼睛一眯,杭州出手也在他预料之中,可谢雨这厮,莽撞杀人,将把柄留给了卢若腾那帮人,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平水镇的事情已经被摆平,可是卢若腾迟迟没有发出安民布告,想来是将此事捏在手里,关键时候给谢家致命一击。
这卢若腾,还真是不可小觑。
“舍了平水镇的十万亩,主上的损失当如何?”
男子盯着谢雨,语气不善地责问道。
谢雨知道,这才是正题。
“自然是谢家来补,每年一百万两,如何?”
男子不禁笑了起来,只觉得谢雨是在敷衍他。
谢雨被卢若腾等人斗的节节败退,眼下可以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说什么每年一百万两白银敬献。
“谢公子,莫要忘了象三兄可是向主上纳了投名状的!”
男子面色不悦地说道。
谢雨闻言,脸上肌肉开始抽动起来,捏着茶杯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威胁!赤条条的威胁!
但他无可奈何,谢家已经上了这条船,就再没有下来的可能。
当初父亲误判了形势,可谁又能知道那杭州的草包潞王,竟然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上意如何?”谢雨咬牙道。
“五百万两,救你谢家。”男子奸笑起来。
谢雨沉默,男子也不催他,自顾自的饮着茶,欣赏着院中落花美景。
落花如雨香满衣,青天云动雁声急。
良久。
“那边的产业折下来至少有五百万两,全部赠与主上,可否?”
“好~不愧是谢家公子,识大体!”
谢雨话音未落,那男子便拍手叫好,面露喜色。
他们早就图谋谢家的产业了,正好这回趁火打劫。
男子正在心中暗喜,却见谢雨投来了可怕的目光。令他顿觉寒意,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谢公子不必担忧,在下这回是带了人来的。”
“那就好。”
听到这话,谢雨脸上才浮出一丝丝笑意,提起茶壶,亲自为男子添着茶水。
两人对饮,闲聊起来。
......
知府衙门。
卢若腾正在向一众属官布置奔赴各县各乡进行清丈的任务。
堂中站满了人,有军官,有胥吏,还有衙役。
左右两侧的椅子上,则是坐着绍兴府八县的知县,他们都是于颖前两日召来的,今日方才到齐。
“山阴与会稽两县率先开始,其余各县回去后便立刻开始,府衙会派员随行,分赴各县督办,如遇顽抗,一律严办!”
卢若腾的话语掷地有声,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太大阻力了,毕竟连势力最大的谢家都吃了瘪,谁还敢造次?
简单明了的说完,一众人按照既定的计划开始行动。
眼下,有黄得功的五百骑兵坐镇府治,随时可以奔赴各县,这让各县的知县心中都有了底气。
卢若腾和于颖亲自送走了各县知县,站在衙门前,闲谈几句,正要回转,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朝着衙门走来。
“咦?这不是谢风吗?”于颖惊讶道。
卢若腾也是疑惑,这谢风此时还来做什么?
谢风见两位大人等他,急忙加快脚步上前。
“草民谢风,拜见两位大人!”
“进去说吧。”
卢若腾心中在猜测着谢风的来意。
三人来到公堂之中落座。
于颖看着谢风,说道:“谢公子,您这是哪一出?”
“草民来求情。”谢风直言不讳道。
“求情?”卢若腾不禁笑问道,心中明白,谢家这两位兄弟一定是生出了龃龉,那谢雨定然还想再跟自己斗法。
“大人,在下愿将家财全部献给朝廷,只求能饶家兄一命!”谢雨站起身来,一脸郑重的朝着卢若腾拜道。
卢若腾与于颖对视一眼,暗道此子好果断!
“本官又没有拿你兄长如何,何来饶命一说。”卢若腾故作糊涂道。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谢风苦笑道。
卢若腾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位谢家子,此子如此敏锐善断,行事果决,颇有远见,若是能为朝廷所用,岂不美哉!
“坐下说说吧。”卢若腾摆手,微笑着让谢风坐下说话。
于颖见状,知道卢藩台是生出了爱才之情,便招呼堂外当值的衙役给谢风上茶。
“愿以名下全部财产,买谢家一条活路。”谢风重复道,这是他现在能拿出来的唯一交换条件。
“孙村一百五十三条人命,他逃不过的,国法无情!”卢若腾叹息道。
若是那谢雨没有搞出人命,他或许还会考虑一下谢风的话,可出了人命,于情于理于法,谢雨都难逃一死。
谢风一叹,他方才只是抱着一丝幻想试试,其实他心中也知道大哥性命难保。
自己能为他做的,恐怕只有收尸安葬了。
“谢家......”谢风嗫嚅道,目光小心地看向了卢若腾。
“就此打住,奉公守法,主动配合朝廷官府清丈田地,或可有一条生路。”卢若腾指点谢风道。
眼下,用谢雨的命来给平水镇百姓一个交待,谢家尚可保全。
可若是他们再冥顽不灵,试图对抗朝廷,那只有灰飞烟灭一途。
“草民明白了......”谢风愁苦更甚,劝不住的爹,拉不住的兄,让他只觉得心力交瘁。
堂外,阳光明媚,温和的穿堂风令人心旷神怡,秋天的风中,充斥着稻香味。
梁下,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鸣。
“大人,吾兄尚有底牌!”
安静许久的堂中,忽然响起谢风的声音。
他纠结许久,终究是将这句话说出来口。
卢若腾郑重点头,沉吟道:“公子大义!本官记下了!”
谢风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于颖不是很惊讶,但心中依旧感叹,此人审时度势,头脑清醒的可怕。
话已说到,谢风起身告辞。
卢若腾让于颖亲自相送。
“于知府,留步。”谢风神情落寞地拱手说道。
于颖微微点头,谢风便转身离去。
看着年轻的谢家三公子的背影,于颖皱起了眉头,亲情,也难以影响他的决断吗?
......
回去的路上,老总管几番欲言又止。
“谢家不能死绝啊,老总管,我也是迫不得已。”
“万一......”
“没有万一,那位,不是潞王的对手。”
谢风眼神清亮起来,表情也变得平静,整个人就像是换了个状态。
老总管暗暗心惊,他忽然意识到,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绍兴府与谢家的争斗,而是更高处的斗法。
“明白了,明白了!”老总管长叹道。
谢家强行参与,只会化为齑粉!
......
杭州,王府。
李宝将一封密件送进了朱常淓的书房。
“殿下,包子铺送来的,浙东急件。”
朱常淓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将那信件拆开来看。
浏览完毕,正要说话,只觉得心口又是一阵刺痛,转瞬即逝。
李宝见状,想要喊医官前来,但被朱常淓制止了。
这已经是近来第三次了,刺痛感越来越强。
“无妨。”朱常淓深深吸口气,恢复正常,顺手将桌上的密信用烛火烧成了灰烬。
信上的内容令他轻轻一叹,面露惋惜之情。
书房门外,秋日高悬,风和景明。
朱常淓起身走到了院中,伸展了一下腰肢,望着西南方向,怔怔出神。
李宝不解,只见西南,檐牙高耸,灰瓦层叠,屋脊上,落着两只喜鹊。
“调黄得功本部两营兵,往绍兴驻守吧。”
“是,奴婢这就去传令。”
李宝心中凛然,躬身退去,往城中方元科处传达诏令。
刚出王府,就见一骑奔至,手中举着潞王令牌,翻落下马,大喊道:“兵科张给事中门下,奉命求见监国!”
王府的侍卫见来人手持令牌,急忙转身前去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