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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渡魂香,一碗倒头饭。
这是收尸的规矩,也是陈八败睁眼后最先看见的两样东西。
又来了。
收尸人,是他在梦中世界的身份。
这身份的由来其实也颇为曲折。
梦里,他生在关中的一个偏远村落,乱世当头,哪有好日子,连年的饥荒灾祸,隔年又遇一场瘟疫,一家七口转眼死的就剩他一个。
本以为也是个短命鬼,不想峰回路转,从京城里冒出个亲戚。
原来是他早些年逃荒在外的二叔,不知何时入了宫墙,成了宦官,得了势。
非但如此,他二叔还在宫中练就了一手常人所不能及的手段,也算薄有威名。
都说人穷的时候,求的不过温饱,如今他二叔衣食无忧,自然就想到了家中还在受苦受难的兄弟,欲同享富贵。
可惜回去后除了几座新立的坟头,便只剩陈八败这个半口气的侄儿。
扼腕痛心之余,遂将他接到京城,且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奈何好景不长,这人就跟鬼迷心窍了一样和一群泼皮无赖厮混在一起,还染上了恶习。好吃、好喝、好赌不算,最后竟暗地里抽上了大烟。
等他二叔发觉,陈八败已然烟毒深种,成了个废人,不人不鬼。
一番调查,原是遭了仇家算计。
他二叔盛怒之下,单枪匹马,连毙京城各门各派十余位高手,可等回来的时候,自己也身负重伤,油尽灯枯之下,勉强交代完后事便死在了自己侄儿的怀里。
到了这里,陈八败幡然悔悟。
为避仇家,他隐姓埋名,遁入深山数载,苦熬心性,等再下山时,不但磨去了烟瘾,还习成了一手骇人听闻的功夫,可生撕虎豹,力毙山魈。
半年后的某天,京城武门,一夜之间,两帮三派尽遭屠戮,共二百二十七人,无一活口,皆陈八败所为。
杀性之大,戾气之重,连那些野仙邪祟也要退避三舍。
但大仇虽报,却也因此生出祸患,惹得一位左道妖人出手。
本是必死之局,不想他心脏先天偏右,竟又躲了过去,后被一收尸人所救。
大起大落,大落大起,陈八败终于大彻大悟,再遇出马一脉,又逢神州陆沉,才有今日种种。
……
义庄破败,尘灰厚积,一盏老旧青灯立在棺材一角,被渗进的冷风惊的不住摇曳。模糊晦暗的灯影下,摆放着一块块残缺破烂的棺材板,上面尽是些死状百怪,尚未来得及敛葬的尸骸。
每具死尸前,无不是奉着一炷渡魂香,供了一碗倒头饭。
夜雪孤灯,群尸为伴。
门外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瘆人狼嚎,惊的兔奔狐走,那冒出来的窸窣动静,实在叫人肌肤起栗,毛骨悚然。
陈八败无奈苦笑,怎么又是这种阴间场面,好在他早就习以为常,只是对空气中那股难闻的腐烂尸臭有些抵触。
说来也怪,别看门外冷风嗖嗖直往义庄里钻,可那燃香升腾的烟气却凝实不散,如一根根细线,直直上飘。
人吃饭,鬼食气。
陈八败从棺材板坐起上,裹了裹自己身上那件孙瘸子留给他的破袄,“奉你们一炷渡魂香,魂往黄泉莫停留,供你们一碗倒头饭,此去阴曹勿回头,休生事端,各自相安,吃饱上路。”
起身添了些灯油,等那黯淡的灯火亮了些,才开始逐一检查起地上的尸骨。
“吧嗒!”
蓦然,角落里一具尸体前的倒头饭摇晃一颤,像是被谁推了一下,上面立起的筷子当即摔在地上。
陈八败瞟了一眼,顺手捡起一颗石子,抖手震腕,只见灯影一颤,劲风射过,一只躲在角落啃食尸身的耗子立马拦腰而断,石子余势不减,径直嵌入墙面。
“唉,莫要恼怒,明早就入土为安了,我再给你添炷香,吃饱好上路。”
看着那具被耗子啃过的死尸,陈八败好言安慰了一番,随后又点了一炷香。
燃香立地,烟气升腾,恍惚间似有一张苍老面孔在那香火尽头若隐若现。
陈八败看在眼里,心中却无半分恐惧,比起那些尔虞我诈、奸滑难测的人心,他倒是宁愿与这尸骸同床,也不愿与活人结伴。
此间乱世当头,人比鬼毒。
这时,一阵异动让他回神,却见房梁上“嗖”的跃下一只黑影,灵动非常,身形矫健,只把那肚肠外泄的死耗子叼入嘴中,才露出真容。
竟是只花皮猫。
义庄里进猫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着满屋的死尸,陈八败眼皮一颤,脖颈轻转,刀眼一睨角落里正大快朵颐的野猫,原本幽暗的左眼瞬间爆出一团骇人青光。
那野猫正将死耗子搜肠刮肚,舔吃的正香,可被陈八败眼神一扫,顿时一个激灵,浑身猫毛倒竖,弓身立掌,两颗棕色猫眼死死的盯着他,圆形的瞳仁瞬间竖起,张嘴就要叫出声。
千钧一发,一只大手当空擒来,陈八败势如下山恶虎,探手成爪,虎口开合间如铁箍般将野猫擒在手中,当真快如闪电。
片刻光景,野猫已在他手中挣扎不已,却是难以动弹。
陈八败本想顺手掐死,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其扔在了地上,随手丢了块肉干。
这义庄本是附近十里八村用来停尸的地方,留的多是些客死他乡的外地人,也负责照看周围的坟茔。奈何一年到头死的死,逃的逃,坟茔荒了,义庄也没人了,最后成了孙瘸子落脚的地方。
孙瘸子,便是救他的收尸人。
此人脾性古怪,不到五十的岁数已满头白发,面如病鬼,也是他把陈八败从乱葬岗挖回来的。
遗憾的是,此人终年与死尸打交道,五脏六腑早已被尸气侵蚀大半,一身阳气也折损了七七八八,救他只是为了让其替自己收尸,三天前刚刚入土,棺材朱砂上色,百年桃木作钉,足足钉了七七四十九颗。
至于为何这般,陈八败不得而知,这些都是孙瘸子临死前交代的,为报救命之恩,他自然一一照办。
不光如此,孙瘸子除了这间义庄原本还想传给他一门奇术,乃是取尸气修行的法门,但那瘸子修到最后几乎不人不鬼、不生不死的模样他可都看在眼里,自然拒绝了。
不过,这不代表陈八败对世间种种奇术毫无念想。
他如今想要成为出马弟子便是为了那请神之法。
倘若当初追杀他的左道妖人知道他还没死,势必会再次出手,出于自保的考虑当然要提升实力。
念及此处,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变化。
以往做的梦时断时续,好似镜花水月,而且间隔很长,有时干脆就像在旁观。但最近几次,梦境越来越真实,如今更像是取而代之,真实的以至于他都差点分不清哪边的世界是真的,哪个他才是真的。
仔细想想,陈八败记得自己第一次做梦正是这副身体重伤垂死的时候,而他也是那时候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连医生都找不出病因,就差回去准备后事了。
然后接下来的半年多,一些怪事隔三差五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如果是真的呢?”
这副身体和他是一样的岁数,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相貌,哪有这种梦。而且他还能清楚记得梦中的一切,甚至是梦境的进程,一切都有条不紊,连时间的流逝也极为规律。
陈八败眸光骤凝,沉思许久,从身下棺材板的木槽里取出了那三支引神香,眉头越来越皱,“如果是真的,那就得考虑很多了。”
而且他还不知道这副身体和现实里的自己有什么联系,万一一损俱损,可就麻烦了。
正思忖间,义庄紧闭的木门忽然被敲响了。
“砰!砰!砰!”
“谁?”
陈八败翻手收好引神香,眼皮微掀,径直瞟向门口。
自打孙瘸子死后,这义庄除他外可就再没活人了,能进来的只有死人,要么,就不是人。
“哗啦!”
回应他的是一阵叫人牙酸的动静。
门轴转动,一道身影踉踉跄跄摔了进来,明暗交织的灯火下,一双轻颤的红瞳最先抬起,接着是满头白发和一张眉睫雪白的惊人面孔,火光的映照中,那人皮肉下的筋络血管依稀似能看见,剔透晶莹,近乎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