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变故,陈八败将所有尸骨搬回原位,又依次上了炷香,才看向那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女人。
对方年纪约莫双十,却生的娇小,瞧着只似二八模样,浑身上下早已被五色斗篷捂得严实,只露出一双躲闪怯懦的红瞳,红的像是揉碎的桃花,沁着发暗的灯色。
“多谢。”
女人终于开了口,嗓音微不可闻。
“谢?”
听她说话,陈八败轻轻一笑,对这个字丝毫没放在心上。
“听你口音不似关中的腔调,从哪里来?”
他随口问道。
女子徐徐道来,“小女子梁婵,世居金陵,但家母为关中人氏,数日前返乡寻亲,不想路遇凶徒,慌乱间便与爹娘走散了,后被那些村民所救,哪想他们却将我视为妖孽……”
她自称名为“梁婵”,但说着说着却埋下了头,啜泣的声音从面巾后传了出来。
陈八败心里暗叹,这副模样,哪怕放在后世也会有人指指点点,何况是现在,世道沉沦,封建迷信,没有在刚出生时被爹娘掐死就已是福大命大了。
他掰了几块朽坏的棺材板生了火,又端了一碗饭搁在这苦命女人的面前。
“好香啊!”
梁婵仿佛嗅到了饭气,往饭头上凑了凑。
陈八败坐在火堆旁,一面架着柴火,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刚才追你的那些人是附近哪个村子的?”
梁婵眨眨眼,“记不清了,似是叫个白家堡子。”
陈八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看看她发丝上结的冰渣,倚着火堆居然没有丝毫融化的意思。
倒是他,呼吸间口鼻中已呵气成霜,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
陈八败又朝焰头上丢了根干柴,垂着眼皮,望着“嗤嗤”似在发笑的火焰,轻声道:“我在这里已经守了大半年了,方圆三十里地除了数不清的荒坟野冢从没见过一家人烟,也从没听过什么白家堡子。”
义庄内瞬间安静下来,像是只有他一个人。
陈八败拾着一截枯枝,拨弄着火堆里发黑的碳火,好一会儿,才接着恍然道:“哦,想起来了,听孙瘸子以前说过,年前附近倒是有个白家堡。可惜,听说他们抢了一位路过的商人之女,还将其爹娘兄弟杀了个干净,为的是祭神祈雨,呵呵,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突然笑着一掀眼皮,看着梁婵目光灼灼,像是等待对方的回答。
“嘿嘿!”
没等女子搭话,陈八败又龇牙咧嘴的怪笑一声,眯起的双眼映着明暗交织的火光,那双异色瞳孔里似是也跟着燃起两团幽幽鬼火,妖邪诡谲。
错觉间,仿佛坐在火堆旁的已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尊披着人皮,狰狞狂笑的山魈恶鬼,低低的笑声与那燃烧的焰火声融为一体。
“可惜啊,那堡子里的人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神没求来,倒是求来了只鬼。”
看着面前的女子,陈八败继续语气幽幽地道:“那姑娘天生与常人不同,患有奇症,名为“阴天乐”,生来眉睫雪白,红瞳白发,被人视为妖孽投生,那些村民还当真以为烧死她能求来雨水,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很好笑么?”
一言不发的梁婵忽的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喜乐。
“不好笑,我只是觉得可悲。”陈八败说了不好笑便果真没有再笑,而是轻轻一叹,“无知,其实也是一种罪……可怜那姑娘不但目睹了全家死在自己面前,还要遭受火焚而死。”
梁婵淡淡道:“错了,不是火烧死的。”
说话间,她面前的火焰突然狂颤起来,疯狂扭动,连带着二人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变化,张牙舞爪,恐怖怪诞。
陈八败又笑了,抛下手里已经烧了大半的枯枝,他问,“那你说,你是怎么死的?”
四目相对,梁婵平静道:被活活打死的。”
近乎同时,义庄内开始弥漫出一股阴森鬼气,本就冰冷的空气更是骤寒,冷意仿佛能透入骨髓,连陈八败都感觉手脚麻木起来。
这种寒气不同与隆冬时节的那种寒,而是阴冷刺骨,冷的是人的灵魂。
阴气、鬼气、煞气、怨气……仿佛积聚了世上所有的不详秽气。
“你要替他们报仇?”
梁婵先前清冷低弱的嗓音骤然尖利了不少。
“你虽杀光了那个堡子里的人,但我当初既然没遇上,现在就不会多管闲事。原本我也懒得动手,可我明日便要动身离开了,孙瘸子死了,我也要走了,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又该如何收拾?总该给后来人腾个地儿吧。”
见此情形,陈八败手背上的青筋瞬间暴跳,脸上也没了叹息扼腕、戏谑怪笑的表情,而是浑身紧绷,宛如开弓的弦,
“何苦来哉,生未必乐,死未必苦,何不受我一炷香,入土为安,可好?”
“可好?哈哈,我爹娘被杀,亲人惨死,谁问过我好不好?我惨遭欺凌,受人折磨,谁又问过我好不好?我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把我视作妖孽,谁又问过我?人我做不成,如今你却想让我连鬼都做不成?”
梁婵头上的兜帽已被掀下,一头本就雪白的长发不知不觉早已被渗出的黑血染黑,冷风激荡,义庄紧闭的木门呼的被吹开,鹅毛大雪登时挤进,冰冷刺骨,迫的人睁不开双眼,散发着滔天血腥。
门外,挤满了一张张脸。
那是先前离开的村民,如今又回来了,只是不同于之前鲜活的人样,而是一副副恐怖的死相,死灰冰冷,铁青着脸,眼中冒血,直勾勾的盯着陈八败。
梁婵也抬起了头。
顶着一张苍白死灰的面孔,尸斑遍布,鬼气森森,双眼流淌出两行污血,红的人心颤,闪身已凭空不见。
陈八败手心一翻,两枚棺材钉已在指间,漆黑的钉身像是被血染过一般,那是孙瘸子用黑狗血和朱砂还有童子血这些至阳之物特意制出的破邪利器,专克鬼祟妖邪。
“踏踏踏……”
突然,雪地里赶来一阵快急的脚步声。
将灭未灭的火光下,一道佝偻矮小的黑影箭步奔来,尽管已跛了一条腿,仍是身手灵活,矫健非常。
那是个白发老头,面如枯皮,脸无血色,黑袄棉裤,穿着破烂,腰上勒了根麻花状的裤带,一侧还别了支烟袋锅子,虬髯雪白,沾满雪瓣,不等走近,已狠辣出手,抬手间数枚棺材钉嗖嗖打出。
棺材钉只一落在那些孤魂野鬼的身上,立听惨叫声起,一个又一个在空中如燃灰般随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