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杨天鸿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从梦中惊醒。
打开门,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站在外面,双手各拎着一个食盒。
他叫陈隆,是膳堂的人。
归元宗是崇尚力量的地方,也是等级森严之地。
归元门人早、中、晚三餐均由膳堂负责。这是一个人员数量众多,编制繁杂的堂口。除了管事的与厨师,还拥有大量送饭跑腿的杂役。
也许是因为彼此年龄差别较大的缘故,陈隆很喜欢杨天鸿。
当然,不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超越正常道德框架的那种喜欢。
杨天鸿第一次遇见陈隆,是在膳堂的公共浴池。
每天都有足量洗浴的热水供应,这是归元门人能享受到的福利之一。
两个赤条条的男人面对面,陈隆当时说了一句话:你跟我小弟弟长得很像。
从此,他就真是把杨天鸿当做弟弟看待。
宗门伙食是很不错的。
杨天鸿来到这里一个多月,每天的菜谱都不重样。
尖椒肉丝、瓦罐炖鸡、蘑菇炒腊肉、红烧肉、炸丸子……
各种蔬菜都有。
膳堂设有豆腐房。
靠山吃山,这里的特色菜是黄焖山鼠、红烧野猪、炖鹿肉……
菜式虽多,然而山上的厨师毕竟没有外面酒楼里的那么专业。他们做的菜有两个特点:量大、盐味重。精细肯定谈不上,味道也只能说是还可以。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不是太挑剔的人,对这里的饭菜基本上都觉得满意。
陈隆打开食盒,拿出几个油饼,舀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递给杨天鸿。后者无精打采地接过,转身送回屋里,然后端着装有青盐的小碗出来,拖着蹒跚的步伐缓缓挪到水缸前,开始洗漱。
山上的房子由外堂统一建造。毕竟是仙家法地,手段奇妙,就连杨天鸿这种刚来的新人都可以分到一间空屋。
院子用篱笆围成。总共四间屋子,张富贵和李天罡也是各住一间。另有一间是用来摆放各种工具的仓库。
看着杨天鸿右眼边角上肿的紫色包块,陈隆不禁怒从心起,不由得加大音量,问:“张富贵又打你了?”
话音刚落,侧面的屋门忽然推开,穿着麻布短褂和底裤的张富贵走到外面,先是打了个呵欠,然后腆着肚皮对陈隆笑了一下:“陈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他。”
陈隆足足比张富贵高出一个半头。他穿着无袖白布汗褂,粗大的胳膊上全是块状肌肉,表面凸起一根根盘虬的粗大血管。据说陈隆上山前是在镖行里做拳师,功夫很不错,寻常七、八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张富贵见了陈隆心里就有些发虚,更不要说是主动招惹。
杨天鸿已经洗漱完毕。他走过来,伸手轻轻拽了一下陈隆的衣角,语音低沉地说:“陈大哥,他没打我。”
陈隆根本不相信,指着杨天鸿眼角的新伤问:“那这儿是怎么回事?”
“昨天半夜我出来解手,不小心摔了一跤。”杨天鸿回答的很快。
张富贵顿时咧开嘴笑了:“听见没有,是他自己摔的,怨不得别人。”
陈隆没理张富贵,他蹲下来,左手扶住杨天鸿的肩膀,右手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神情关切:“别怕,有大哥在,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跟我说就是。你眼睛这儿的伤……到底是不是他打的?”
杨天鸿摇摇头,言语恳切:“真是我自己摔的。”
陈隆用粗糙黝黑的大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觉有些难以理解,以为是他惧怕张富贵过后报复,忍不住想要继续追问。
男孩子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乏勇气。
杨天鸿看穿了陈隆的心思。他转身指着院子地面的一处凸起,解释:“那边有块石头。昨天半夜黑灯瞎火的,我没留意。”
看他说的如此确定,陈隆终于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他站起来,脸上的怒意随之消退:“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啊……算了算了,不说了,粥和饼都快凉了,赶紧吃吧!”
……
郁郁葱葱,碧凝欲脆的各种植物将墓园装点成一个基础色调为墨绿的世界。
杨天鸿握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吃力地扫着。
眼角的伤口肿得更大了,蔓延到耳边,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颊,中间变得全是青紫色,边缘渗出少许鲜红,轻轻一触就疼得厉害。
张富贵昨晚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坛竹叶青,喝到后来有了几分醉意,就开始撒野。
李天罡很狡猾。他很熟悉这种情况,提前躲进小屋避开张富贵,插上门闩,无论张富贵在外面如何叫骂,反正就是闭门不开。
躲也就罢了,偏偏李天罡溜进他自己小屋之前,趁乱把杨天鸿屋子的门栓偷走,导致杨天鸿无法关门,只能任由喝醉的张富贵冲进来,揪住衣领一顿暴打。
打够了,发泄够了,张富贵跌跌撞撞的回去睡觉,鼾声如雷。
扫了一个多时辰,杨天鸿实在坚持不住。他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扫帚放下,身子一歪,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
来到山上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在挨打。
这种事情没人管。
外堂虽然也属于归元宗,可这里的人都是因为没有气感,无法炼气,得不到仙师认可,只能滞留在山上,以求某天突然机缘巧合,老天爷开眼,让自己能重登修仙之途。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很残酷。
宋艳芝这个外堂堂主统管数千人,可是连她都没有进入炼气第一层,只是对“气感”有那么一点点粗浅的理解。
尽管如此,她已经是整个外堂的最强存在。
杨天鸿解开腰带,轻轻拉开衣领,低头看见胸前的大片淤青。
张富贵很疯狂。
修炼无望,又不愿意回家,终日里呆在山上扫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突然多了杨天鸿这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弱者,让张富贵顿时找到了全新的娱乐项目。
严格来说,杨天鸿的伤不算重。没有伤及内脏,肋骨也没有断。
他有种感觉,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会被张富贵活活打死。
在张永祥面前用过的那套障眼法,对张富贵没有效果。
张永祥老了。他之所以对年轻人友善,来源于对未来的不确定性。
张富贵的逻辑简单又粗暴————既然你杨天鸿没能进入外门,也就意味着咱们都一样。
揍人这种事情具有时效性。
第一次打了你,上面没人管,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深蓝色的粗布道袍敞开,杨天鸿抬起右手,强忍着肌肉抽搐带来的疼痛,将颤抖的手掌从瘀伤表面轻轻抚过。
伤势丝毫没有变化,痛苦没有得到缓解。
他仰靠在身后的草堆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露出一丝与他稚嫩面孔毫不搭配的苦笑。
粗布褡裢滑落在身旁。这是一种长方形的口袋,中间开口,两头用来装东西,相当于另外一个世界的随身挎包。与道袍一样,都是宗门配发给弟子的物件。
杨天鸿伸手从褡裢里拿出一本《归元总纲》。
这与李天罡终日里抱在手里的那本书一模一样。
吃穿、用度、书籍……这些都是归元宗弟子享有的福利。但规矩森严:想要得到这些,就必须老老实实呆在山上。任何人不得携其离开。如有违者,交由刑堂发落。
第一次翻开《归元总纲》的时候,杨天鸿觉得这是一本特殊的秘籍。
就像金大师射雕故事里的《九阴真经》,开篇第一句就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亦或《葵花宝典》,开篇第一句: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归元总纲》的第一句:道,乃大自在。
杨天鸿好歹也是大学本科毕业。他对这种写法和文风很熟悉,典型的论文模式。
《归元总纲》内容驳杂,其中包括功法、药典、制器、炼丹等多个部分。全书洋洋洒洒上百万字。想要用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全部归纳是不可能的。配发到门人弟子手上的这本只是基础功法,如果对其余的内容感兴趣,还得自己去藏经阁寻书求学。
杨天鸿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充满了恶意。
先是被卖给人贩子,然后差点儿死在船上。侥幸脱离险境,来到归元宗,却遇到张富贵和李天罡这两个凶狠阴损的同门。
陈隆对自己很不错,可他终究是个外人,不可能随时随地护着自己。
之前抬手轻抚伤口那个动作,是《归元总纲》基础篇里提到的一种修士治疗方法,叫做“抚苏”。
这是炼气修士最常用的治疗手段。
杨天鸿被张富贵打得很惨,他明知自己没有气感,与“炼气”两个字毫不沾边,可是疼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于是抱着侥幸的念头,按照书中所述的方法试试。
事实证明,修炼与读书一样,不懂就是不懂。天地规则就像考试阅卷老师,不会因为你痛苦悲惨穷困潦倒就对你心慈手软,格外开恩,放你过关。
这里虽是墓园,但天气炎热,丝毫感觉不到阴冷气息。
杨天鸿敞开道袍,上身袒露,一方面是为了缓解疼痛,一方面也是为了凉快。
山上实在是太热了。
没有风,感觉热气处于凝固状态,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干蒸室里,呼吸也变得困难,说不出的难受。
放眼望去,整个山坡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坟包。很多墓碑被疯长的野草遮住,也不知道究竟在这里埋了多少岁月。
在这种下级墓园区域,清扫和管理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无论再怎么分组,大家都在敷衍,只有靠近路边的坟墓会稍微打理一下,扫扫地,表面上看得过去就行了。
至于割草、清洗墓碑、栽植松柏……这从来都是局外人对墓园管理者日常工作的美好幻想。
杨天鸿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神色平静,不断调整呼吸节奏,脑子里却在飞速思考着对策。
应该怎么做,才能合理、合规的解决张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