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大捷送至京师的第二日,长安沸腾,而在这举国欢腾之际,众宰相却破天荒的忙碌了起来。
忙什么?
议事!
如何封赏有功之臣,钱粮自何处取,和南诏的关系是不是要缓和一下,要不要藉此大胜着手削藩,总之,宰相们要考虑的问题很多很繁琐。
虽然皇帝才是那个拍板决策的人,但皇帝可不会事无巨细的亲自考虑,也考虑不过来,大体上还是得宰相们商讨个七七八八,再呈到御前经由皇帝审阅。
今日于中书内省政事堂参政的宰相有五人。
中书令郭子仪。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崔祐甫。
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炎。
太子太师、同平章事朱泚。
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忠臣。
“都将李晟沉肃有勇,坚明能断,既然他将剑南大捷消息报到中枢,那就断然不会有假,诸位相公以为,当如何赏其功勋?”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八月时候为崔祐甫举荐的宰相杨炎,他身着毳(cuì)冕,头戴三梁进贤冠,腰佩金鱼袋,须眉浓密,精气饱满,突出一个意气风发。
确实,他有理由意气风发,在故主元载被诛杀后,他竟又因为才华出众为新君起复,而且他才刚过五十,至少还有十数年的政治生涯。
他有足够时间去实行他的政治理念,去实现他的宏伟抱负。
杨炎于一众宰相中资历最浅,功勋最薄,按理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抛砖引玉,主持堂议,但谁让他荣宠正盛呢。
更何况在之前吐蕃南诏入侵、李适六神无主的时候,正是他一力坚持不让崔宁回镇西川,而是让朝廷出兵平叛,既解救了川蜀的危局,又避免川蜀重新退回崔宁割据的局面。
如今大军得胜,杨炎自忖无论如何自己也有三分功劳,于是便借机揽起了权。
郭子仪确实垂垂老矣,而且他向来对于小人君子都是礼敬三分,自不会与他计较什么,而崔祐甫病重,连入省堂议都是家仆抬入的,哪里有余力与他争权夺利。
朱泚虽然有忠义之名,颇得先皇器重,但因为他弟弟朱滔领幽州镇屡降屡叛,新皇李适对其并不能完全信任。
至于李忠臣……
呵呵,一个因奸淫部将妻女被养子赶出镇的丧家之犬,能让他列席堂议已经算是恩典,他怎么还敢奢望主持堂议。
杨炎目光扫过身躯高大魁梧的李忠臣,嘴角微弯,浮出一丝讥讽。
想吕奉先有虓虎之勇,尚且因为爱诸将妇而为部将生擒,何况你李忠臣一个边野鄙夫?
只可惜,大好淮西镇,落入李希烈手中了,此人年富力强,野心博大,他日定是第二个安禄山。
不过,他若识趣倒还罢了,倘若胆敢有异动……
杨炎眼神微眯,闪过一抹寒光。
李忠臣见杨炎目光不善望向自己,忙顺着他的意思的回道:“李都将本官已至三品,再往上就是尚书仆射、三少一级了,不如加个检校官?”
“李都将才五十岁,往后为国朝的征战还长着呢,便是加检校官,也有加完的时候,到时候怎么办,又是封无可封吗?”
杨炎皮笑肉不笑的嘲弄一声。
李忠臣闻言脸色变幻不停,最终咬牙道:“杨相公所言极是,李某受教了。”
由不得他不低头,毕竟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何况他只是一只秃鹫。
一语震慑住了李忠臣,杨炎嘴角勾勒出一个淡淡弧度,继续道:“依我看,不如加封其实户,再赐其妻诰命,擢其一子为六军亲将。”
“那么杨相公以为,加封多少户合适呢?”
患病在身的崔祐甫睁着浑浊的眸子,慢吞吞的说道。
崔祐甫年方六旬,在宰相任上执政宽简,政声蔼然,颇有贞观之风,在朝中大事上皇帝、郭子仪、朱泚等人大半都会顺从他的建议。
而杨炎则相反,他虽是崔祐甫举荐,但在执政理念上却与崔祐甫效仿的萧何曹参无为而治不同,更像是晁错与桑弘羊的结合体,力主削藩变革以图强。
两人在政见上的分歧,一直都没有解开。
听得崔祐甫询问,杨炎略一沉吟后,徐徐道:“按照常理,破一国泰半之兵,是要加五到八百户的,只是国家自安史之乱后人丁凋零,财赋紧张,只能是委屈一下李都将了,就两百户吧。”
“那令公之子郭映呢,此子有献计定策、斩将拔旗之功,又该当何封?”
“职官、散官、勋、爵各进位一级。”
“如此大功,进位一级岂能服人?”崔祐甫皱着眉头:“关东藩镇,十将为三品官者不计其数,以郭郎功勋,怎么也得进云麾将军、归德将军这一阶吧,便是进位冠军大将军、封太常卿也无不可。”
“那些十将封三品官的都是叛藩,与朝廷治下方镇如何能一样?”
杨炎的态度很坚决,几乎是毫无转圜余地,然而躺在堂中的崔祐甫闻言却是长叹一声。
大事还没有做成一件。
大明宫中的皇帝与杨炎却已经想着打压勋贵了。
唉,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性灵太急,不能容忍,江山社稷只怕是如翰林待诏、老道士桑道茂所说,要再历劫难了。
念及此处,崔祐甫不禁苦涩摇头,闭上双目,不愿再多少。
而崔祐甫一沉默,这场堂议转瞬就变成了杨炎的一言堂。
不过当讨论到如何处置吐蕃俘虏的时候,朱泚罕见的发声了:“吐蕃豺狼成性,屡犯我边疆,今既俘之,万不可放归,这也是李都将和蜀兵蜀将的意思。”
“什么时候朝廷轮到兵将们做主了?不过你既然说了兵将们的意思,那我也不妨向你说一下圣人的意思。
圣人的意思是,戎狄犯塞则击之,服则归之。击以示威,归以示信。威信不立,何以怀远!”
杨炎掷地有声的说道。
一句话,吐蕃侵犯边疆,我们便打击他们,他们服从朝廷,我们便归还俘虏。
打击他们,是为了显示朝廷的威严;归还俘虏,是显示朝廷的信义,假如不能将威严和信义树立起来,又怎能安抚边远各族呢!
嗯,这话怎么听都是屁话。
但是皇帝既然这么说了,朱泚还能说什么呢。
……
不久后,在班师途中的郭映也听闻了天子又要将吐蕃俘虏悉数放还的想法后,原本的立功受赏的好心情顿时消散了个干净,整个人郁闷得快要吐血。
当然了。
李适这回想释放俘虏和上回的政治目的并不完全一样。
上回是主动示好。
这回则是吐蕃赤松德赞在与南诏军攻唐失败之后,有意缓和与唐的关系,全力攻取安西北庭。
据韦伦发回来的手书说,吐蕃人最初听说他将俘虏送回来时,并不相信,及至被俘者回到吐蕃,各自返还部落,声称“大唐的新皇上将宫女释放出宫,将禽兽放生,他的英风威声和圣明仁德,真是遍及中原。”
吐蕃人听了都很高兴,便打扫道路,迎接他。
吐蕃赞普接见他的时候哭着说他有三大恨。
一是不知大唐皇帝(李豫)驾崩,没来得及吊丧。
二来对大唐皇帝的山陵没来得及做献赙礼。
三是不知道皇帝舅舅已经继位,还发兵攻打蜀地。
赤松德赞的表面工作做的很到位,而且借大相尚结息反对两国和谈将其扳倒了,以马重英暂代大相,给自己的母族外戚尚结赞的上位铺平了道路。
这让韦伦误以为是其国内的主和派占据了主动。
而李适在听说他在吐蕃声名远扬,而且年岁与他相同的赞普称呼他为舅舅之后,哪还能坐得住?
于是,这个看似荒唐的决定就顺理成章的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