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里的一个小神庙,前面摆放着一些干瘪的瓜果贡品,以及零零散散插着的十来根烧完的香跟。
而此刻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影无聊的托着下巴,盘腿坐在神庙的上面,双目放空的看着前面十几年都没有太大变化的树木绿叶。看着树梢上摇曳的树叶,听着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感受着微风的轻抚脸颊的触感,周围一片宁静,显得那么安静和无聊。
按理说,这庙只是一个差不多箱子大小的小庙,一个人那么大的重量坐在上面肯定将庙都给坐烂了,不过对方坐在上面却犹如无物一般。
“差不多该来了。”
陆宜年说话间,转头看向了神庙边上的土路上,每年的这个时候,对方都会过来祭拜一番,而现在这个时间段应该差不多该来了。
陆宜年百无聊赖的看着道路的尽头,这是他一年当中为数不多期待的日子。
他来到这世界已经差不多一百来年了,一开始他还处于浑浊的能量状,意识也还处于朦胧的状态,而随着时间的发展,思维变得更加的清晰了起来,接着身体也逐渐凝聚成了人型。
起初陆宜年以为自己死掉变成了鬼魂了,毕竟能够直接用身体穿过树木岩石的阻挡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过随着慢慢的摸索,他又发觉自己和一般的鬼魂不太一样,自己并不害怕什么阳光,而且自己也不需要靠什么吃人的邪术壮大自身,他只需要呆在这一座山上,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来滋养自己,不断的壮大自己的灵体,这让陆宜年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转世成了山神了。
随着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他的灵体也变得更加的凝实了起来,陆宜年甚至可以感知到经脉在身体里逐渐长成,且有了向血肉转变的趋向,他感觉自己在熬那么十几二十年的,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变得和普通人无异了,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座困住自己多年的钟山了。
而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陆宜年也实属无聊,除了日常的沉睡外,最热衷的便是扮演这座山的山神,经常做的就是将一些珍贵可以治病救人的药材挪移到较为显眼的位置,方便那些上山采药的人采集;以及偶尔扮成猛兽吓唬一下上山的猎户,也算略微的尽责保护在这座山上栖息的生灵。
当然最多的便是给那些在山里迷路的人指引道路了,这次过来那个黄永丰便是他帮过的其中一个。
不过陆宜年有些好奇的是,自己这些年来帮过的人不少,对方却是唯一一个锲而不舍的每年都过来祭拜一番的人,自己现在屁股下坐着的神庙也是他出钱建的。
忽然间,陆宜年的发呆的眼眸突然变得灵动了起来,接着视线朝着道路的尽头看了过去,黄永丰的车队此刻正缓缓朝着山上行驶了上来。
……
在上了钟山后,黄永丰便掀开了帘子将头露了出来,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心情也是十分的复杂。
在快要到达了地方后,黄永丰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带着跟过来的一家老小朝着庙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而在看到黄永丰后,陆宜年的脸上也多出了一丝的笑意,这么多年来,对方每年多过来看望他一番,虽然两人没正式的见过面,但在陆宜年心里,两人也算是多年的老友了。
黄永丰在抵达路边小庙后,看着庙里自己花了不少钱请石匠雕刻出来的,自己印象中那位神仙的模样,原本因为疾病而烦躁的心情也变得安心了不少。
接过自己儿子手里的扫帚,黄永丰开始打扫起了堆满了落叶的小庙,黄钟山几人也乖巧的站在身后,这件打扫的活他们也抢着做过,不过黄永丰都死攥着扫帚非要自己打扫,生怕他们做的不够细致。
将小庙打扫的一干二净后,黄钟山他们也终于可以行动了起来,赶忙将从家里带来的三牲五果贡品给放到了庙前,接着由黄永丰上了第一炷香后,其余跟来的人也纷纷恭敬的鞠躬给上了一炷香。
此时在众人面前而又不被看到的陆宜年则张开了大嘴,想要将那些飘起来的香火给吞入肚子里,不过他就像是和这个物质世界隔绝了一般,那些飘起来的香火从他的嘴巴进去,然后从脑袋上飘了起来。
陆宜年叉着腰叹了口气,说自己是山神嘛,可是这么多年了,人家祭拜的香火自己一点都没法使用,想吃都吃不进去。
亏他一开始还想着靠香火成神什么的呢。
尝试无果后,陆宜年又望向了黄永丰,接下来就是他最喜欢的环节,听对方碎碎叨叨。
“神仙老爷,今年托你保佑,茂儿科举中榜了,被朝廷里的大人物看重,现在家族里的生意也拓展到了王城里……”
黄永丰一脸开心的汇报着这一年里,自己家族里的各种喜事,“三子虽然不如他大哥争气,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但也终于安稳了下来,老老实实的和刘家的千金成亲,给家里又添了一个男丁。今日他在外地没来得及回来,您老人家也要多保佑保佑他。”
“现在家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好了,这还得多谢神仙老爷保佑!”
听着对方的话,陆宜年又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他哪有这保佑别人顺风顺水的能力啊,他现在连这钟山都出不去呢,现在的这一切都是黄永丰自己努力来的。
对方从十余岁便继承了他父亲的货郎工作,十六岁的时候便下定决心将驴子给卖了换了了马匹,到更大的城市买到更稀奇的玩意到县城里售卖,在慢慢挣到钱后,接着将马匹变成了车队,自己从一个货郎变成了一个大行商。然后又花了大价钱抱住了县城里的一个官员的大腿,接手了官府里的一些对外的贸易。后面又转向了民生,开始经营纺织、粮食生意,慢慢的积攒财富走到了今天。
因为对方每次做重要决定的时候都会过来祭拜他一番,让自己保佑他能成功,所以陆宜年也算见证了这对方崛起的全部过程。
对方一直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里的琐事,陆宜年也很愿意去听,这是为数不多愿意陪他聊天的人了。即便他们俩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交流,但彼此也都挺心满意足的。
……
话语接近尾声的时候,黄永丰冲着站着一旁的黄钟山点头示意了一下,“要回去了,你们先去准备吧。”
黄钟山愣了一下后也反应了过来,接着便带着站在原地早就烦躁的子侄们朝着马车的方向走了回去,他能看出自己父亲现在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看到自己的那些儿子孙子都走远后,黄永丰便拿起了地上的一瓶黄酒,把面前的两个酒杯给斟满,冲着神庙敬了一下后,便仰头将其灌入了喉中。
也不知呛到了怎么,咽下的时候黄永丰不自觉的咳嗽了几声,他这反应看的坐在上面的陆宜年都有些心忧了起来,生怕自己的好朋友就这么被呛死了。
缓和了一下后,黄永丰拍了拍手重新站了起来,表情复杂的看着那记忆中的神像道:“神仙老爷,这次估计是我最后一次来拜访你了……我的病自己清楚,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听到这话,陆宜年的表情也略微变得动容了起来,心里百味交杂。
说完那句后,黄永丰安静了许久,继续看着神像道:“过了那么多年,我父亲也去世了,小时候的那件事情我都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我做的一个梦了。”
“可能那真的是个梦,不然我从那过后上山那么多次了,怎么没再见你一次呢。”
黄永丰说着,又给自己的酒杯里再次斟满了一杯酒,接着高举过了自己的头顶,语气复杂道:“不管是真的假的,让我再敬您一杯!多谢您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救下了我!”
饮完那一杯酒后,黄永丰将手里的黄酒轻轻的放到了地上,接着撑着拐杖朝着已经准备好的车马的方向走了过去。
看到黄永丰离去的背影,陆宜年也从小庙上跳了下来,看着对方不断缩小的背影,嘴巴微微张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方来祭拜了这么多年,期间陆宜年也有想过要显身与对方见面,不过心里却也怕对方叶公好龙,自己若是真的出现,吓到了对方了怎么办。吓得对方再也不敢来祭拜了,那自己就失去了一年里最为期待的事情,同时也失去了一个神交的好友。
于是他也不再想着显形的事,这么些年下来,他也习惯了这样每年的一次会面。可人总是要经历生老病死的,现在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了吗。
……
从神庙走来,快要走到车队前的时候,黄永丰便看到材料自己那孙子嘴里喊着“爷爷”朝着自己扑了过来,接着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大腿。
这一幕也把他那悲伤的情绪冲淡了一部分,牵住自己孙儿的小胖手后,黄永丰也露出了掉了好几颗的牙齿笑道:“走吧,我们回家咯。”
在牵住自己孙儿的手,继续往车队走去之时,黄永丰感觉到手指被拉了一下,低头看了过去,便了自己孙子伸手朝着他身后的位置指了过去,喊道:“爷爷,那边有个人!”
黄永丰愣了一下,心情紧张的顺着孙子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恍惚,一道白色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下一刻,他的手捏紧了拐杖,泪水也将眼珠浸满,模糊的看不清那道身影。
黄永丰赶忙把遮住自己视线的泪珠擦干,半蹲下来按住自己孙子的肩膀,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乖孙,告诉爷爷,你看到什么了?”
“那边有个人举杯在冲爷爷你敬酒呢!”小男孩乖巧应道。
为了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境,孙子也不是在哄自己开心,黄永丰又问道:“能看到他穿的什么吗?说的仔细一点。”
小男孩愣了愣,继续道:“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淡青色衣领衣襟,衣袖上镶有精细的花纹,黑色的靴子,头上别着一个木制的簪子,长的很好看……”
听着自己孙儿的话,黄永丰又朝着神庙的方向看了过去,那存在于童年记忆里那模糊的身影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在看到陆宜年将杯里的黄酒一饮而尽后,黄永丰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激动的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好。
接着,便看到了对方又举起了手挥动了起来,黄永丰这才反应了过来,用力的握了握拳后,也将手高举起挥动了起来,在他跟前的那小男孩看到两人的举动,也学着举起了手,模仿着挥动了起来。
数秒后,陆宜年的身影又消散于树荫底下,而黄永丰的心情却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脸上没了对未来的迷茫,反而多了一丝的心安和淡然。
“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小男孩举起了手挥动了起来好奇询问道。
黄永丰看了一眼自己刚刚伸出的手,思索了片刻后,应道:“可能是“再见”的意思吧。”
“再见?那我和神仙老爷也会再见吗?”
“会吧?”刚说完,黄永丰便顿了顿,又道:“会的!”
……
大齐历九百三十一年冬,长州大善人黄永丰病逝,辞世之际,嘱家中人,虽病故且为及杖朝之年,将作礼成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