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去吧。我不会跟上来。”
“嗯,我知道了。”
父子二人的对话总是如此简洁,没有任何一个人犹豫。也许是因为他们内心都有答案。
当罗文醒来的时候,伊莱早就走了。正如他回来没有一点儿声音,他离去的时候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没人知道他会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想去哪里。
此时,天还未亮,黎明前的那一段曙光穿不进这间屋子,整个屋子都被黑暗笼罩。
但在这个家,能在黑暗中行走的不只有伊莱一个人而已。
罗文也能做到,只是做的远不如他父亲那般自然朴素。
所以他要走的慢一些。
他走下石质的阶梯,一层一层走下去,去到白天喜欢待的一层。
到了一层,他眼中就有了黑白色彩。因为一层并没有完全封锁,微弱的光芒能映射进来。
在一片黑白的世界中,最显眼的东西就是那张伊莱放酒的简陋四方木桌。
现在,上面不只有酒壶和瓷碗。
在上面,罗文又见到了那把锋利难忘的短刀。此时此刻,它本应该安静地躺在地下室里,被一堆腐烂发霉的木头遮掩埋藏在黑暗之中,如今它堂皇躺在了晨光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讯号呢?
父亲又要自己去做些什么?他想做什么?
罗文走了上去。他第一时间就留意到了这把刀,藏在用牛皮做的袋子里,刀柄在左,工整摆放在桌面。
这是只有父亲伊莱才知道的秘密,罗文惯用左手,这把刀是留给他的。
在短刀一旁,还放了一碗酒,一个父亲为儿子亲手倒的酒。
从前还只有罗文倒酒的份,没想到今天却反过来了。
所以这碗酒,要喝。
但是罗文并不喜欢喝酒,他只是觉得今天一定会很特别,因为父亲亲手为他倒了一碗酒。他在很久以前偷偷尝过酒的滋味,很辣,不好喝。他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喜欢酒。
但他今天突然就想喝了,即使手中的酒依旧难喝的要命。他搬了一张木凳坐下,一点一点将碗中的酒液饮尽。
然后他提了刀,打开了屋子通往外界的大门。
一个人早就在门前等他了。他就是巴顿,个子不高,人也很瘦。他应该来的很早,在清晨的寒风立了有一段时间,整个人就呆板地站在那里,站在屋檐下,没有一点儿生气。
他是罗文幼年的玩伴,区别在于,他在八年前就已经蜕变,抛弃了幼小的躯壳。
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罗文手中的短刀。
“刀不是这样拿的,应该永远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你以后也要外出打猎,但凡面对猛兽的时候抽刀慢上一丝,就会被咬破喉咙。”
“你应该用不方便的左手拿,这样灵活的右手可以随时把刀抽出来挥舞。”
在巴顿身后不远处,能望到一个池塘。在罗文眼中,那是一滩黑水,黑水之上,不断有如丝线轻纱一般的白气在升腾。人们说那叫霜,天气愈冷,霜就会越大。起霜之时,就意味着冰雪节不远了,寒冬就要到来了。
寒冷的天气也意味着捕猎更加困难,今年收获季不行,估计要饿死不少人。
他望向巴顿,这个幼年玩伴的家境可不怎么好。
“没关系,那一天对我来说还太远了。”罗文小声回道。
“随你,那就走吧。”
巴顿在前面带路,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寒沟,一个天然形成的峡谷。两侧是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底下流淌而过的就是冰河。
冰河是一条奇异的河流,源头深入群山,根本找不到它的来历。冰河的河水寒冷异常,即使在炎热的天气也是这样,到了寒冷时节,冰河的河水却不会结冰,只有人们试图将冰河的河水带离的时候,被带离的河水才会立刻冻结。
冰河也是不详地,与冰河长期接触的鳞人都会死的很早,所以在往常没有人会来到这里。
罗文和巴顿小时候来过,回家以后各自被吊在树上用木条抽打,自那以后,两人就基本不来往了。
现在,他们又一起坐在了冰河旁凌乱的怪石上。
他们各自沉默着,一个是孩童模样,一个是精干的中年,但他们年龄相仿。
望着奔流的河水,巴顿突然从怪石上跳了起来,他走到冰河边上,捧起河水,河水立刻结冰,将他的双手一起冻结。
他蹲在河边,突然笑了起来:“罗文,老实说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一个好父亲。”
“我在小时候以为我们的家境一样贫寒,但我现在绝不会那么想了。”
“今年的收获季我家没有一点收成,父亲和母亲都饿死了。”
“我已经决定顺着冰河去往大山深处谋一条生路。”
“今天以后,我们就分别吧。”
罗文坐在怪石上,右手拿他的短刀。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和这些人不一样了,这些话,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安静了有一会。
“我知道了,一路平安。”
“开始蜕变吧。”
巴顿却苦笑了一声,双手猛然合十,捏碎了手中的坚冰。
“族长的土方子你真的相信吗?冰河的河水还没到那么玄乎。”
“在来之前,他偷偷告诉我,今年我家本该分配的粮食都到了你家,我父母是你家害死的。”
“他虽然没有指示,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要我杀你,把你溺死在冰河。”
罗文望着他,手中的短刀握的很紧。
“那就开始吧。”
巴顿只是苦笑,他转过身,面对着罗文:“你还是相信他?想要拼一把?”
“为什么?因为他是你二伯吗?”
“别太信任这些虚假的东西,也别太信任一个人,我们应该自私,这是连野兽都懂的道理。”
“我不会杀你,因为无论我杀不杀你,村子都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你回去的时候往身上浇些河水,带着碎冰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就说我失足掉进冰河了。”
巴顿说着转过身,他竟然真的顺着冰河往上游走去。
他在洒脱的挥手:“再会了,罗文。”
不知道为什么,罗文总感觉巴顿的身影有一种难言的落寞和孤单。
他看向手中的短刀,他突然明白了,也许蜕变并不是在冰河,而是他和巴顿两个人。一者生,一者死,这是鳞人的美德,也是一种残酷的美德。
他突然有了决定,也许会违背父亲伊莱的意愿。
“喂!你就这样走?”
巴顿转过身:“那我应该怎样走?”
罗文将手中的短刀猛地抛了过去。
“带把刀吧,你如果运气够好,也许能住在熊洞,为自己做一件熊皮大衣挨过这个寒冬。”
巴顿稳稳接住了短刀,然后灿烂地笑起来。
“你还是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谢了。”
“如果我真的能猎到一头熊,就给你也做一件大衣顺着冰河飘下来。”
说着他洒脱走入了冰河上游,淹没在河水起的雾气里。
他并没有走到多远,就在罗文看不到的地方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们藏在迷雾里,对视着。
巴顿率先摇了摇头:“我家切菜的刀,是你拿的吧。”
“怕我会杀了你儿子吗?”
“那你的担心注定多余,我还没有你们那么冷血。”
“一者生,一者死,这样的传统注定要被厌弃,因为有了你们这些人在曲解它。”
“你要杀我就动手吧,你是最出色的猎手,作为猎物的我还不够资格与你抗衡。”
伊莱卸下箭枝,将它们都丢在一旁的冰河里。
“回去吧,有你的粮食吃。”
巴顿坦然道:“我回不去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再住着,对大家都不好。”
“失望了吗?”伊莱问。
“没有,只是很悲伤,不想继续待在一个悲伤的地方,想出去闯荡。”
伊莱突然笑了一声:“村里那么多年轻人,就你一个还勉强看的过去。”
“把刀留下,然后顺着冰河往前,在河道拐角往东走,那里有我搭建的木屋,地窖里有粮食、棉衣、武器、火折。”
“能拿多少都是你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