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曾经叮嘱过罗文,只有到平原集市才会见到人群,但平原集市不是终点,往后的岔路口很多,最好在平原集市找一个向导。
姨母米兰能来接,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出了平原集市,没了灯火照耀,前方的道路却不显得黑暗。
明月悬挂在中天,地上的积雪在月光下闪烁。
天上的雪花轻轻落下,没有狂风吹拂,它们就像萤火虫零零散散从天空回到大地上休憩,又像候鸟偶然掉落的羽毛。
脚下的道路很平坦,是山路,却比寻常的山路要好走的多,应该是有人特意修整。
罗文注意到,他们一直在往下走,像是在一座高山的山腰上往下,去往山脚。
在一处深谷,他验证了猜测。
这深谷像一个大坑,谷底有一个石块围起来的水塘。两侧的斜坡上是开垦后的田地,谷物已经收割了。
而前方的道路紧贴着斜坡缓缓向下,出了深谷,蔓延向更远的地方。
罗文能看到在尽头有一座醒目的高山,山下有个看不到边际的湛蓝色大湖,想来那就是云湖。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出了深谷,道路两旁就长满了松树,像是走在森林里。
米兰在前方带路,手里提了她的靴子。她走的很轻,在雪地里只发出很小的声音。她也不说话,就是安静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凝望罗文:“你不爱说话,是不高兴吗?”
罗文想了想,回道:
“不是,只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很好高兴,又有些不知所措,这里对我来说是一个崭新的地方,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米兰望着罗文:“你和你父亲一点儿都不像,我还记得他上次来的时候母亲也让我去接他,说是来了客人。”
“他意气风发,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说他来时的路有多么苦,都是深山老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还喜欢吹嘘,讲自己怎样机智地穿越迷雾山洞,又是怎样艰难地和怪物搏斗来到这里,说他以后还要去哪里。”
“他倒是生了个安静的儿子。”
罗文笑了笑:“他以前话很多对吗?”
“我还从来不知道这些。”
米兰突然不说话了,看了罗文好一会,她才说道:“你不知道吗?”
“……”
“原来如此。”
她说着转身继续往前,罗文看不到她的脸,也就不知道那上面挂着怎样的情绪。
“你可以问我一些问题,随意就好,就当是锻炼你的交际了。”
她的声音在前方传来。
罗文看着两侧的松树陷入沉思。
“我听说目人有个风俗,人死之后会葬在土里,在上面种下一颗松树。”
“对。”米兰回道。“你看两旁的森林,下面就埋葬了很多人。”
“全部都是吗?每一颗松树都对应了一个人?”
“当然不是,有些是种下的,大部分都是自然长出。”
“那怎么记得谁是谁?”
“不需要全部记得,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他们自己才会记挂的人,等他们老了、死了,成了一棵树,被后来的人记挂,他们自己挂念的人就会被遗忘,彻底死去。”
米兰在前方缓缓道。“我听说过你们鳞人的风俗,亡者不影响生者,这是规矩。”
“其实目人的风俗和你们差别不大,只是我们总想留住一些东西,比如回忆,也就会在亲人的坟前种下一颗树。”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回忆总是会被遗忘,这是生命的规律。”
罗文想了想:“但总是有新的回忆产生,新人们也许遗忘了老一辈想要记住的人,却将老一辈刻进了他们的回忆里,你们生活着,像前人一样遵循着古老的传统,记住了一颗树长在哪里。”
“所以鳞人和目人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都像前人一样生活着,只是目人的风俗是记住一颗树,也就记住了想要记住的人,鳞人的风俗是告诉后人忘却我,去过自己的生活。”
米兰愉快地笑了。“是这样没错,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在告诉后人应该怎样生活而已。”
他们往前走去,没有人再说话,却不会有人觉得陌生而难以适从了。
罗文也在这个时候问出了困扰他的问题:“说起来我很疑惑,祖母怎么知道我会在今天到达平原集市?还让姨母特意在那里等我。”
米兰笑了:“你父亲曾经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么,我再和你重复一次。”
“这世界广大,总会有些人不同寻常,他们掌握一种名叫权的力量,被称为掌权者。”
“你的祖母就是一个掌权者,她偶尔能梦到人的未来,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客人来访。”
“了不起的力量。”罗文赞叹道。“那姨母呢,你是掌权者吗?”
米兰轻轻笑了一声,不知不觉,两人都走到后半夜了。
这段路真的很长。
她问罗文:“那你是掌权者吗?”
“我当然不是。”罗文笑道。
“那我怎么可能是。”米兰也笑着回应。
前方开始散落零星的灯火,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两所屋子立在林中。
他们穿过一个水塘,水塘边上还有一户人家,一条黑狗在夜里露出两个眼珠子,冲着他们警惕地吠叫。
它一叫唤,不远处的拐角就钻出一个人来,提着灯,在夜里为他们照明。
他好奇地打量罗文,又恭敬地看了一眼米兰,就在前方引路了。
一路上又钻出不少人来,却没人敢说话,就是提着灯,立在道路两旁,也不敢跟来。
看的出来,米兰在他们中很有威望。
道路尽头就有一片连起来的土房子,最大的屋子立在路中央,敞开了所有的门户,里面灯火通明,围了一群人。
罗文走了进来,人群就散开了,露出中间的老妇人。
她躺在一张木床上,垫了很高的毯子,盖了两床被子,正对着罗文笑,皱巴巴的脸庞上布满了虚弱和慈爱。
一旁有一个卧室,门连带框都被拆除了,露出一个大洞,不难想象老妇人是躺在床上被抬出来的。
米兰放下手中的靴子,走到床边,一只手搭在老妇人的肩膀上。
“我把罗文给您带回来了……”
老妇人躺在床上,艰难地露出笑容。
“好……好啊……”
她那昏黄的眼珠就没从罗文身上移开过。
她露出慈爱的笑容:“乖孙儿,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我们什么都不说,留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