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便如赵、顾二人说的一般,这甬道中确实不见有什么危险,脚下的路也还算完整,并无多少阻碍。
先前,深处昏暗,众人看不清楚远近,其实最深处仅有四五十米,那六个山民仅用了不到二息时间就跑到了尽头,进了墓室之中。
古今权贵之家的墓葬,整体上并无本质区别,无外乎前、中、后三室,以及配室、耳室等五个部分,若这墓主人生前尊贵,过得豪奢,也无非是形制稍微复杂些,较别家多几个阙楼,多几个小室而已。
可那六个山民哪里懂得这些布置,以为甬道尽头,便是那墓主人所在,也该是堆着金山银山的地方。
此时看了内中情形,空空荡荡,哪里像是有金银财宝的模样,众人原本火热的心情,迎头被泼了好大一盆凉水,个个难掩沮丧。
便是那知晓寻常墓葬布局的顾老道,心中也是一番失望。
那墓主人富贵与否,看这墓葬的规格便可知道。
好端端的一个石制墓葬,明摆着,墓主人生前地位非同寻常。
虽说前室的布置定然不如那后室一般贵重,可再差也不该是现在这个模样。
若这墓主人生前过得朴素,怎地这墓葬却做得如此隆重?
若这墓主人生前过得豪奢,怎地这墓室之中不见一件明器,更不见一个铜板?
与他们不同,赵谷丰显然志不在于财货,越过众人,却是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端详着墓壁上的几处壁画,忽地大喜,等一一看过之后,却是陷入沉思,也不言语。
徐行邈对那什么财货也无多少兴趣,便学着赵谷丰一般,去看那几幅壁画。
那些壁画本该是绚丽的颜色,许是经历了地龙翻身之后,被渗入其中的空气所败坏,此时各色染料都显着七八分暗沉。
作画的手法并不高明,与他曾经观摩过的一些画作相比,甚至还显得粗糙,但徐行邈仍忍不住暗暗惊叹。
壁画共有七幅,或者说,只有两幅,应是颜料耐不住岁月的磨砺,大面积脱落,原本的左右两幅壁画便被生生撕裂,成了这时的七幅壁画。
以这墓室前后两门为界,左右分别描述着这墓中主人的生平。
左边四幅,均为市井江湖画面。
第一幅:草庐之下,农妇跌坐于地,紧抱怀中婴儿,有一男子立于一侧,手握一把菜刀,作势便要冲向那母婴二人。
第二幅:草庐燃起熊熊烈火,农妇趴在门内,背上中刀,血流一地,却仍抬起头来,望向门外,一手高举,对着的方向,正是在此幅画中,被男子高举着的婴儿身上。
第三幅:婴儿悬空,周身被黑烟缠绕,在其脚下不远,那男子跪坐在地,以手捂面,似是忍受着无尽的痛苦,仰天哀嚎不已。
第四幅:某处集市之中,一个少年人衣着褴褛,倒于道旁,行人侧目而视,而在半空之中,有一绛袍道人乘鹤而来,其势正向着倒地的少年人。
右边三幅,近有山水亭阁相杂,远有楼城重重,壁画虽然多有残破,但此时看来,依然难掩其中气势。
第一幅:仙鹤环绕,烟气袅袅,少年人焚香跪拜,绛袍道人伸出一手,抚着少年的头顶。
第二幅:绛袍道人俯倒于地,身上冒着黑气,少年人立于一旁,左挡右支,与缠裹于身的数道黑魂争斗。
第三幅:曾经的少年已长成老者,背靠深渊,身冒黑烟,一手执黑符置于胸前,一手高举,掌心之中依稀可见有一团黑色焰火,在其身前,却是十数个着装各异的男女,使着各式神通法宝,齐齐冲向老者。
细细看完,徐行邈只觉得有一股气郁结于胸,闷得发慌,任他深作呼吸,却是怎么也舒展不开,呼吸愈加艰难,直觉得快要将他憋死一般。
忽地,一股清流从胸口注入,流经四肢百骸,直透神庭,却是让他一时恢复过来。
“你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可别被这小小幻术迷了神。”
徐望定睛看去,原来是赵谷丰将一手指着其胸口正中,正压中膻中穴的位置。
“多谢,我已舒服多了。”
赵谷丰抽回手,问道:“你可看出来些什么?”
“这墓主人,不是凡俗之人。”
“是修士!”
“若这些壁画所绘无误,想必他生前,定是一个名震九州的大修士!”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个大修士。”赵谷丰颔首,道,“至少于此时的你我而言,是个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大修士。”
徐行邈沉吟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看这壁画所绘,那墓主人不像是正道中人,莫不是个邪修?”
“邪修?”赵谷丰笑道,“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修?”
“纵是邪修又如何?”
“魔道之中不乏君子,正道之中不乏小人。”
一番连珠问句,着实让徐行邈没反应过来。
赵谷丰看着那几个山民,幽幽说道:“你我俱是修行炼炁、逆天而行之人,本就不为这凡俗世界所容,今日不是你杀我,明日便是我杀他。”
“只要朝廷与那几大宗门不点头,不握手言和,这凡俗与修士之间,便断然没有和解的一天。”
“你我这些散修,无依无靠,死活全凭一身本事高低。”
“在这不讲理的天底下,我们无非是个到处浪荡的命运,说不得哪天就得趴在谁人的胯下,凭着会几声犬吠,会钻几个狗洞才能死中求活。”
“旦有哪些功法能让我等的境界增进一分,便是多了一分求活的把握,纵是邪诡一些,又有何妨?”
“我辈中人,争的不就是多活几年性命,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去看一看那大道,究竟长个什么模样吗?”
许是说到了伤心处,赵谷丰面有凄凄,再不言语。
“受教了。”
徐行邈抱拳拱手,朝赵谷丰行了一礼,忽又觉得不够妥当,却是深深鞠了一躬。
先前,被赵谷丰掳来做挖坟这样的缺德事,徐行邈说不怨愤,那肯定是假的。
便是他刚才被墓中壁画迷了元神,为赵谷丰所救之后,那“多谢”二字,也只含了五分真情。
如今听得赵谷丰这番肺腑之言,徐行邈对他已是十分感激。
兄弟尚能倪墙,父子亦能操戈于室,更何况是修士之间,仅以师徒、师兄弟之名勾连着的二人,自然也免不了需要担心,随时被对方反水的可能。
直戳人性命要害处的道理不需多少笔墨描述,只简单的一两句话语便可振聋发聩,闻之令人深省。
在这方世界中,两年的辛苦,让徐行邈忘了许多前世的记忆,只依稀记得,好似有那么几个人,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语。
在这方世界中,两年的经历,让徐行邈学会了、知道了,许多只能在梦中、小说中才有的东西,但在今夜之前,却从没有一个人,能像赵谷丰一般,暂时放下心防,给予他些许发自肺腑的言语,让他见识到这方世界的真理。
亦或是说,让他见识到了,这方世界的残酷。
这方世界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