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京影的学生,自己写了这些年的书,拍了这些年的电影,加上在京圈名气甚广,认出自己不足为奇,难得的是他一眼便认出了身侧的顾常卫。
虽说顾常卫前些年因为拍摄《末代皇帝》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摄影,在圈内声名大噪,但在如今信息还尚未爆炸的年代,能认出他这张丑脸说明面前这学生是充分下了功夫的。
“当然,我特爱看王老师您写的《顽主》和顾老师拍的《红高粱》,不过,要说起看得最多的,还得是姜导的《芙蓉镇》。”
坚决马屁到位,坚决雨露均沾。
其他两位还好说,王硕可是京圈出了名的大嘴巴,连鲁迅老舍都敢喷的主。
在没摸清秉性之前,还是得保持基本的热情礼貌。
“陈腔滥调,油嘴滑舌。”
王硕摘下了墨镜,抿了口热水,眯着双眼,盯着柳怀。
“你是来应聘什么位置的?”
“我想试试场记。”
听着王硕的点评,柳怀裹了裹军绿大衣,面不改色的往前挪了几步,回答的斩钉截铁。
自己在影视圈从业了大半辈子,或许是因为天赋不够,或许是因为灵感不足,始终没法拍出爆款作品,但现在重生了啊!
满肚子的骚想法,不继续进导演组岂不是浪费了?实在不行晚上在宾馆和女明星对对剧本也是极好的嘛!
“我还在读高中时,就热爱文学和小说,曾在《收获》上拜读过王老师的《动物凶猛》,心生向往许久,因此,能加入这部作品的编导组,是我一生的梦想。”
这马屁直白而热烈,只是王硕听着却微蹙起了眉头。
“你说你热爱小说,写过么?”
“写过。”
八十年代末期和九十年代初期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在后世,你要和妹子说诗和远方,那大抵只能收获一个白眼。但在那个年代,你大概率会收获一个妹子。
在这样的风潮下,几乎每个男生都做过成为作家的梦。
“刊登过么?”
“没有。”柳怀回答的很是诚恳,虽说上辈子因为拉不到投资写过不少剧本,还拿过些许小奖项,但现在确实是一部没有。
王硕瞬间失了兴致,翻了个白眼,看都不想再看柳怀一眼。
没有在文学杂志上刊登过作品的文艺青年和号称谈过七次恋爱都没有在宾馆一展雄风的处男其实是一码事,反正你就听他瞎掰扯,当不得真。
“那场记已经有人选了,你换个试试。”
“那剧务助理可以么?”
“也不行,也有人选了。”
这就不对味了。
剧务助理的职位类似于办公室文秘,基本属于保底职位。
百闻不如一见,王硕确实如传闻那般不好相与。
柳怀敏锐的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些许敌意,刚想试图开口化解,不料王硕伸手打断了柳怀,先发了声。
“要不你去场务组吧。”
话音刚落,姜闻就颇为意外地望了王硕一眼。
这位爷还真就不怕得罪人啊。
柳怀也有些错愕,微微升起了些许火气。
场务是好听点的说法,实际上便是干杂活的,在剧组里做些搬运、送水、送盒饭的活,地位最为低下。
与后世不同,九十年代初的大学生还是很值钱的,多少都带着些傲气,上来就被派遣到场务组,实在是有些侮辱人了。
可到底是老油条重生过来的,考虑到王硕在京圈里的江湖地位,柳怀还是忍住了怒火,郑重道。
“王老师,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场务组,如果有缘,咱们下次……。”
这就是场面话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没有下次了,你已经出局了。”
王硕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哈欠,开口道。
姜闻在一旁都听的咋舌。
今天王硕是吃了火药罐么?
都已经是第几个了?
再骂哭一个在京影这还能不能招人了?
好在柳怀还是懂事,他再次强压住了怒火,鞠了个躬道。
“谢谢王老师,谢谢姜导,谢谢顾老师,再见。”
语毕,他转身离开。
谁料还没走两步,王硕竟是忽然一拍桌子,指着柳怀的鼻子骂了起来。
“下次都不要再见!”
“你别和老子在这玩什么礼让恭谦的这套把戏。毛还没长齐的学生,就不知和谁学会油嘴滑舌那套,还什么热爱文学小说,问起来屁东西都没有,我他妈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人!”
“你配拍戏么?场记怎么了?韩三爷、侯孝闲不也从场记做到大导演?爱做做,不做就滚一边去,什么玩意儿。”
哎哟,瞧王硕这暴脾气。
姜闻听着都惊了,他现在都有点后悔干嘛喊这王大炮过来看人,真就见谁都骂呗?
连带着正在打瞌睡的顾常卫都被惊醒,一脸茫然的望向火药味十足的王硕。
“咋回事?这是要上演全武行了?”
可王硕的话音刚落,已经走到片场门口的柳怀竟是突然转了个身,然后快速上前,来到了三人跟前。
只见他原本略带青涩的面孔上,此刻竟是不带一丝烟火气,只盯着王硕。
望着柳怀不带一丝波澜的眼睛,王硕的眼角忽然跳了跳。
他惯来是不怕人怼的。
在文坛混迹这些年,少有人在怼人方面是他的对手,可出乎意料的是,面前这学生却是不吵不哭不闹,就这样盯着自己看,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让自己非常的不舒服。
正当顾常卫想再次闭目,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之时,却见着面前少年竟是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对极为灿烂的门牙来。
“王硕老师,原来我以为您就评价老舍和鲁迅呢,没想到现在竟然把枪口指向我一个学生,还真是受宠若惊,”
“我不是老舍和鲁迅,你骂他们,他们都在墓里,没法听您的,你骂我,我听您的,得,我现在立马麻溜地滚。”
“但走之前,我得先拿走样东西……”
说着,在王硕极为难看的眼神中,柳怀一把抄起王硕面前的登记表。
“这东西不能留给你。”
语毕,柳怀转身离去。
只是步伐忽然轻快了不少,连带着沉重的军绿色的大衣都开始摇曳生姿。
嘿,都重生了,就你王硕丫的是京圈大佬啊,爷不伺候了!
望着柳怀离去的背影,王硕一张圆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而姜闻却是笑着咳嗽了一声,不禁眯起眼睛,多看了柳怀一眼。
大约一米七出头的身高,穿着一身军绿大衣,皮肤黝黑,身形消瘦却不失精壮,特别是刚才拿起王硕表格和怼人的语气,真别说,有点味道。
他忽然间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哎,你叫柳怀对吧?”姜闻瞄了眼登记表,开口道。
“对,柳怀,柳树的柳。”
柳怀的身形微微顿了顿,转过身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怀~才~不~遇的怀。”
“练过武么?”
“从小练的。”
这倒没有吹牛,后世哪怕再忙,柳怀也没有放下从小便练的功夫,甚至还专门找过李静亮学习过UFC格斗的技巧。
“不错,除了场务,其他活你能接受么?”
“能。”柳怀没多想,只当是姜闻的客套话罢了。
这次可算是把人得罪狠了。
“那你先回去吧,等通知就行。”
还真是有点意思。
姜闻深深看了柳怀一眼,仿佛要把这孩子的面容印刻在脑海里一般。
“好的,谢谢姜导,谢谢顾老师。”
柳怀不看王硕,对着姜闻和顾常卫二人各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
……
当柳怀和高欣二人再次哆嗦着从帐篷处钻出来时,天色渐沉,已是晚上。
寒风比先前更烈,步履比之前更慢。
“怎么样?怀哥?”许是听见了里边传来的喝骂声,高欣将双手互插在了袖口里,微微佝偻着身子,轻声询问道。
“没戏了。”
柳怀叹了口气,没有丝毫的犹豫。
上辈子,他其实没少遇见像今日这般的情况,只是大多时候都卑躬屈膝罢了。
但他现在并不后悔。
人重活一世,还和上辈子一样束手束脚,还有啥意思?
高欣也是知趣的没有再问,两人就这样慢慢挪到了京影食堂。
90年代初的大学校园里没有外卖,学生也大多不富裕,而苦哈哈的学生们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干饭时刻,因此,不大的老食堂此时熙熙攘攘,两人排了许久的长队才打到晚餐。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柳怀面上完全没了刚才的闷闷不快,一边哼着后世的曲调,一边呼哧呼哧着端着餐盘回到高欣身边。
“这歌谁唱的?怪好听的。”
高欣也笑着端回了一碗炸酱面。
“Jay zhou唱的。”
“还是个外国人?外国人能写出这种歌词?”
高欣微微有些诧异。
“词和曲儿能一样么?”
柳怀白了一眼。
“词曲都是中国人,宝岛的。”
“哦~”高欣恍然。
“还是怀哥你时髦,这歌我都没听过,改明儿你把专辑磁带借我听一下?”高欣突然来了兴趣,凑了上来腆着脸道。
“我也没磁带呢,就去年放暑假时听别人放的,我也就会唱这一段儿。”柳怀犹豫片刻,扯了个谎。
“哎~”高欣也不疑有假,只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随后伴随着俩人呼噜呼噜的干饭声,便再没了对话。
“不够啊。”这时代的大学食堂没啥油水,味道也一般,但毕竟年轻,柳怀还是很快便造完了四两米饭。
当他砸吧了嘴,觉得意犹未尽,又看了看高欣一眼之时,发现他端着半碗面,正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
“得,这碗面就当我请你的。”
片刻后,高欣哭笑不得的看着空空如也的面碗,叹息一声道。
“谁叫你小子进了组呢,请我半碗面算得了什么,改明儿你成了大导演,我天天跟在你屁股后边蹭全聚德吃,不,得吃大董。”
大董开业于1987年,算是全聚德的徒弟后生,但没过几年,就已经成了现如今京城精英宴饮必备的本帮菜墙头之一,只消一窥菜均两位数的餐单,就能立马燃起一份人在京圈的自觉。
“怀哥您可真客气。要不晚上我坐庄,咱们去西单逛逛?”
“真的,你没开玩笑吧?”
柳怀一脸肃穆,这年代的西单商场可是与大出血划等号,两个穷学生去那不说钱,怕是连肾都要留在那儿。
高欣家庭条件虽说还算不错,但也仅仅只是不错而已。
“是怀哥你先和我开玩笑的。”高欣也是一脸肃穆,一字一顿道。
“艹”柳怀差点没把面碗扣在那张一眼便让人厌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