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五月。
年仅二十六岁的讨逆将军孙策英年早逝,江东六郡陷入动荡之中。
弥留之际,孙策亲手将印绶佩戴到孙权身上,同时给长史张昭留下托孤之言: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
张昭惶恐之极。
这是逼着他站队,死保孙氏基业,完全是吴郡版白帝城托孤。
孙策之所以这样做,一部分原因是张昭支持三公子孙翊继位,和孙权打擂台。
他希望江东基业传承下去,就要先弥合张昭和新主公中间的裂痕。
尽量把以张昭为首的江北流亡士族捆绑到孙权的战车上,给孙权增添政治资本。
又言: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
翻译过来就是:无法立足就撤,去投降曹操,给臣子安排好了后路。
孙策帝王心术,可见一斑。
奈何天妒英才。
孙权伏榻痛哭至昏死,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言,忽然天降大任于身,感受更多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更惊吓的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趁虚而入。
新孙权把自己关在将军府里三天,理顺人物关系,对外宣称兄长死后悲拗过度,茶饭不思。
坊间便流传出“思念亡兄”的仁爱美名。
张昭写了几篇漂亮的赋,赞赏孙权的孝行。
美名却阻挡不住江东六郡人心浮动,动荡不安。
江东六郡已经变成个火药桶,多方势力蠢蠢欲动。
孙伯符杀得江东士族人头滚滚,本地士族恨透了孙家人;
淮泗元从派系据兵而守,态度暧昧;
再加上江北流亡士族三心二意,与许昌朝廷暗通款曲。
孙策的死讯传到各方后,孙氏宗室更是上蹿下跳,都想继承家业。
四方势力心思各异,江东基业岌岌可危。
而江东新主闭门不出,给复杂局面又蒙上一层阴影。
孙权也很难,继位过于突然,缺乏足够的政治资本。
甚至连个正经称号都没有。
孙策留下三个职务:讨逆将军,会稽太守和吴侯。
按照世袭制,爵位由子嗣继承,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则由朝廷任命。
孙权只是孝廉,没有朝廷正式册封,要怎么继任太守的职位呢?
也没有军功,当不成将军。
目前是文不成武不就,地位很尴尬。
那些跟随父兄征战的精兵强将们,对这位新主公充满了怀疑,毕竟和酷似孙策的孙翊比起来,孙权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所以想获得他们的支持,还有一段路要走。
虽然孙策临死前,强行把以张昭为首的江北流亡士族捆绑到孙权身边。
但这些流亡士族显然认为只有酷似孙策的孙翊,才能带领他们连战连胜,打回故乡。
宗室里孙氏子心思各异,想继位的人不知凡几。
还有本地士族,对嗜杀的孙家人愤恨至极,没有不想摆脱孙家统治的。
甚至,在许昌朝廷,曹操也想过江赚一票,碾死孙家这只崛起的小强。
说是内忧外患,丝毫不过。
四方势力暗斗角逐,吞食孙策留下的政治遗产,把孙权架在火上烤。
孙权又没有孙策掀桌子的实力,只能先苟住了。
……
夤夜。
“幼平,做的不错。”孙权缕着嘴角的绒毛,为了看起来更稳重,他已经开始蓄须。
美名不会凭空而来,宣传渲染是必须的手段。
仁爱,是东汉政治的加分项。
君不见刘皇叔靠仁爱之名积攒了多少政治资本。
“不敢受主公夸奖,都是张公的功劳。”
周泰绷着脸,态度恭谨。
从四年前,他被孙策派来辅佐孙权开始,就忠心耿耿,卖力做事。
他口中的张公,就是张昭。
为了宣传孙权美名,他化身孙吹,不断吹捧孙权。
但这个吹捧不是没有代价的,张昭不断在政局中大肆安插江北流亡士族为地方官员,掌握地方军政,局面变得江北流亡士族一家独大。
“主公,经过卑职打探,驻扎在吴县的底层军官,大多数人愿意听从讨逆将军遗命,心向主公。”
“只是他们地位不高,话语权不大。”
“其中很多人都是血气汉子,发誓要为讨逆将军报仇雪恨。”
周泰粗中有细,这几天他秘密联络吴郡的底层军官,试探他们心中所想。
孙权暂时无法控制江东六郡的兵力,但必须把吴县兵力控制在手。
小命被攥在别人手中的滋味,可不好受。
此刻听闻周泰禀告,孙权心底松了口气,沉吟道:“嗯,明日请君理先生过府商谈要事。”
君理是朱治的字,朱治是吴郡太守,吴县的兵权都在他手上。
“唯。”
周泰退下。
孙权缕着胡须盘算着。
一支军队的核心战斗力是底层军官,想要掌握军心,就要拉拢大多数底层军官。
此刻了解了军心,孙权就有底气和朱治摊牌了。
虽然朱治和孙家关系亲厚,对孙家忠心耿耿,背叛的概率不大。但命运攸关的当口,可不敢寄希望于旁人的仁慈。
如履薄冰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经过激烈灵魂斗争,孙权融合了来自未来的记忆,合二为一,融为一体,现代孙权只是一个历史老师,孙权接收了他对历史的记忆和见解,搞政治还得靠本尊。
他反复斟酌盘算,终于长舒口气,破局的机会来了。
还需要一场交易。
说服母亲,得到淮泗元从派的支持。
这样他就得到了江北流亡士族和元从派两大势力的支持,本地士族就翻不起风浪了。
至于宗室子弟……
仅需一场大胜,震慑人心,树立威信,让六郡的将军们信服他。
没有将军支持的宗室子弟,无根之萍罢了。
想到这里。
他整理衣冠,进入内院,拜见母亲。
吴太夫人满面哀荣,痛惜英明神武的大儿子英年早逝,更担心兄弟阋墙,江东基业可就彻底毁了。
“拜见阿母。”孙权入室后恭恭敬敬行礼。
现在的孙权,只是融合了后世人的记忆而已,还是原来的孙权,阿母自然还是他的母亲。
“我儿,过来,让为娘的看看。”
吴太夫人拉着孙权的手,让他坐下来,轻轻摸他的脸:“儿啊,你大兄担起家业的时候,比你还小几岁,如今又轮到了你,真是苦了你了啊。”
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孙权连连安慰她,吴太夫人擦了擦眼泪,声音坚定道:“你大兄临终前,既已将江东六郡的基业传到你手上,那你就是六郡之主,谁也不能更改。”
这是母亲的承诺,也是孙权必须要得到的支持。
但这个承诺是有条件的。
“儿定不负大兄重托。”孙权跪在地上,掷地有声。
果然。
吴太夫人眼泪非但没止住,反而更多了:“你父先亡,如今你大兄又随他而去,方士说为娘的命硬,克死夫君又克死儿子,真该去下去侍奉你父亲,为孙家赎罪……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