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春华楼褚韶华换了那一身春水绿的裙袄,要不是梳了妇人发髻当真如个青葱少女一般。当然,褚韶华本也年岁不大,如今方不过十九。陈太太一身酱色裙袄,因是绸子的也很合乎旧式妇人的身份。独宋苹年纪轻轻,亦是一身的酱色绸袄跟陈太太这一套像一个地方批发来一般。好在宋苹长的胖壮,说真的完全看不出是十的新媳妇,倒似三四十的妇人一般。
陈二顺也是个要面子的在家时就说宋苹,“爸让你们去挑衣料子,你挑的这叫什么料子,给丈母娘穿都行了。”
宋苹对镜子照一时想到褚韶华的美貌,难免不甚得意,又有陈二顺在一边儿叨叨,宋苹道“别的衣裳都是布的要不我穿布的?”
“行了行了就这身儿吧。”陈二顺说她“你跟大嫂年纪差不离,要是不会挑,下回让大嫂帮你选件合适的。”
宋苹气闷不已。想到丈夫对自己百般看不上,一说话就是“大嫂如何如何”,宋苹也是有自尊的人,瞪陈二顺一眼道,“亏我还特意给你挑了身靓蓝的料子,好心没好报。当初我挑料子时你不也在,觉着我挑的不好你当时怎么不说?这会儿说有什么用,马后炮!”
陈二顺气笑,“合着你倒有理了。”
“比马后炮强。”宋苹把小镜子啪的往桌上一拍,“你再没个完,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在家吃什么不行。”
陈二顺连忙不敢惹她了,毕竟大家都去,宋苹不去的话,父亲必要问的。陈二顺也不想这个时候拌嘴,看宋苹换好衣裳,就一起出门了。魏家那里,魏太太自从绑架后就落下个爱显穷的毛病,衣裳更不似以前那样非绸便是锦,如今可俭朴了,现下都是布衣裳。魏金这姑娘吧,平时是个好吃的,只要有好吃的,对于穿衣打扮其实挺随便。所以,她更关心的就是春华楼的菜色如何,听她爹说春华楼是做江浙菜的,微微带些甜口儿,她没吃过江浙菜,准备这回过去尝一尝。
相对的,魏家父子则讲究的多。相貌上,魏家父子也是如出一辙,一样的高鼻深目的好相貌,一样的干净整齐的得体打扮。反正魏家一家四口出门,倘不是有人介绍,若不知情的,只能看出魏东家魏时是父子,魏太太魏金是母女,至于他们竟是一家四口,等闲人从相貌上看,完全是看不出来的。
两家人一道去的春华楼,小邵东家是请客的主家,自然会提前先到,定下包厢。小邵东家的为人,便是陈老爷魏东家这样年长小邵东家十几岁、将将二十岁的长辈都得赞一声,邵家是县里最大的大户了,小邵东家身为少东家,却是没有半点倨傲,亲自带着李管事迎客,这岂能不令人欢喜佩服呢。
大家寒暄几句,小邵东家便请大家楼上坐了。
陈家六口人、魏家四口人,小邵东家李掌柜两个,大家便坐了一桌,因为倘是两桌也忒分散了些。小邵东家道,“春华楼里的绍兴黄可是一绝,黄酒不大醉人,亦不上头,婶子妹妹们都可以尝一尝。”
陈太太魏太太都谦虚说自己没酒量,褚韶华不是这样矫情的性子,她笑道,“那可得尝尝,一直听说绍兴黄酒最有名。”她又劝道,“妈、魏婶子,连带二弟妹、金妹妹,咱们都尝尝,今儿是小东家请客,一则是贺小东家发财之喜,二则咱们自己人吃饭,有量的多喝两杯,没量的浅尝辄止,也没人笑话咱们。”
小邵东家笑道,“就是这么个意思。咱们都是自家人,也不是外头的酒场应酬,两位婶子放心,你们女眷吃酒随意。”
陈太太魏太太听小邵东家这样说,也就吃上几杯了。
褚韶华见这里的伙计们都是穿清一色的青色长袍,袖口挽出一截寸宽的白袖口,显得极为干净。就是伙计自己也收拾的很整齐,想到这饭庄门口装潢颇是讲究,进门时包厢门口也书写着太液秋风四字,褚韶华不懂书法,却也觉着是极好的,想着这怕是北京城里有名的大馆子了。
之后上的这些菜也多是褚韶华不认得的的,其实说来也不外乎些时蔬果品,鸡鸭鱼肉,再添些海味水产罢了。但江南菜与北方菜的烧制方法和口味儿是不一样的。褚韶华虽说小时候来过北京,在北京下馆子却是平生头一遭。幸而有伙计给报菜名儿,褚韶华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一样样的都把菜名儿记在心里。
大家自是要先饮一杯贺小邵东家拿下潘东家面粉厂代理粮商之事,接下来就是吃菜说话了,褚韶华是头一回在北京下馆子不假,实际上除了男人们,女人们和魏时都是头一回吃北京的馆子。真难为褚韶华表现的仿佛老手一样,她自然而然的夹菜,还会照顾着陈太太些,尤其吃到味儿好的,还要夸上一句的。小邵东家格外见多识广些,其实他也没有在南方常住过,论阅历更比不上陈魏二人,难得他连每样菜的做法儿都说得出来。
褚韶华道,“小东家你对做菜颇有心得啊?”
陈太太看向褚韶华,心得是啥意思啊?自来北京,这个大媳妇说话就越发叫人听不明白了。
小邵东家笑道,“以前也是一窍不通,后来出国留学,也回不来。国外那些个洋菜,我要说不好吃,现在北京里的西餐卖的挺贵,连火车上供应的都是西餐。我刚出国那会儿,真是吃不惯喝不惯。没法子,国外中餐馆很少,而且,中餐馆离我们学校也很远,又不能经常去吃。我们几个留学生就捣鼓着自己做,说来我做菜的手艺还很不错的。当时我们学校有个同学是南方人,他懂一些南方菜的烧法,我耳濡目染之下,也就会了。”
大家听的都是一乐,褚韶华道,“如今的报礼上都在倡导女权,小邵东家有这样的本领,正是如今的新式女子所倡导的。”
小邵东家谦逊道,“误打误撞。”
交谈中大家才知道,小邵东家已经从客栈搬到潘家去住了,小邵东家道,“昨儿个潘东家厂里的一台机器坏了,当时他买机器是通过洋行买的,厂里的师傅修不了,着人把我叫了去,我大学时学的是机械类专业,帮着修了修。后来,潘东家相邀,我就住过去了。”
陈老爷道,“听说潘东家也是留洋的前辈,你们在一处可尽情畅谈。”
“潘东家身上,的确有许多我这样的晚辈后生学习的。”小邵东家道,“就是我明日得去一趟天津,潘东家的一位朋友在天津开了一家机电公司,接了个修理商船引掣的活儿,请我过去瞧瞧,看能不能帮着修一修。正好我在北京,坐火车到天津也是没多长时间。李掌柜我留在北京,要是有什么李掌柜办不了的事,我就让他过来找两位叔叔了。”
陈老爷魏东家皆道,“若有难办的事只管过来。”心下又觉着小邵东家委实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虽则他们都不晓得引掣是个啥,可天津是比北京更好的地方,那边人都做不了的事请小邵东家过去,可见小邵东家是个极有本事的人。
褚韶华却是知道引掣这档子事儿的,她道,“以前的船都是人工用桨来划,听说现在的科技,都是用油用电来发动船只了。”
“对,引掣就是现代船只的动力工具,一旦引掣坏了,船就跑不动了。”小邵东家倒是对褚韶华刮目相看,要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知道引掣不足为奇。可褚韶华一直长在农村,识字就很不简单了,不想如今连引掣都晓得。
其实褚韶华对引掣也只是知道个名儿罢了,她的这些本事都是现学现卖,从报氏上学来的。褚韶华道,“如今洋货蜂拥而至,小到衣裳料子,大到轮船飞机,都是洋人造来卖给我们的。报纸上常说,还需发展我们自己的工业。这些大道理,我是不大懂的。可我想着,洋人造出东西,千里迢迢的运过来,成本加上路费,再加上利润,自然是贵的。如小邵东家这样的能人,倘咱们自己造出与洋人一样的东西,肯定能发财的。”
小邵东家笑道,“少奶奶可实在高看我了。”
“我看内子说的就很对。”陈大顺道,“就说洋布,以前许多洋布多是从日本或是英国进口过来的,现下上海那边儿也能自己织洋布了,我看咱们自己织的洋布质地密度都很好,不比日本英国那里的差。以前我觉着,像咱们做生意的,认些字,会打算盘,也就可以了。如今看来,想做大生意,还是得小邵东家这样念书多的人。你们这样的人,才是咱们生意场上的领军人物。”
陈大顺平时的话并不多,亦不如褚韶华言语玲珑,可他说话十分诚恳。这样的奉承话,小邵东家听过许多,可没有人能比陈大顺说的更真诚。小邵东家叹道,“领军怕是轮不到我等,不过,出国学习了一场,总是希望能学有所用的。”
“我敬小东家一杯。”陈大顺同小邵东家喝了一杯。
魏东家趁机教育魏时,“瞧见没,好好念书,以后就跟小邵东家学。”
魏时点点头,“爹,我记得了。”他举杯道,“我和大顺哥一起敬小东家。”他也吃了一杯。
大家吃吃喝喝,很是愉快的用过晚饭。就是有一样不好,陈太太很喜欢最后上了八宝饭,一下子吃多,回去时坐黄包车又吹了冷风,塞着了。
胃里不舒坦,第二天一整天没吃饭,净饿养胃。
褚韶华心说,八宝饭足吃了大半盅,不撑着才怪哪。那饭里拌的是猪油,里头是糯米、豆沙、枣泥、果脯、莲心、米仁、桂圆、白糖,都是实着东西,谁吃多都得撑着。褚韶华出去买菜时给陈太太买了几丸山楂丸助消化,就这样,也是饿了一日,第三天才能略进些薄粥。
倒是陈大顺跟妻子打听了一下报纸的事情,知道妻子那些见识都是买菜时要来的报纸看的,遂拿钱定了份申江新报,家里人都能看,也省得妻子总是看过期报纸了。褚韶华知道家里定了报纸,也很高兴,在她看来,报纸是极有用的东西。虽则那些国之大事,褚韶华也不懂,可多看看,总能增长许多见闻。
除此之外,陈大顺挑了个良辰吉日,去理发店把辫子剪了。
做为陈家第一个剪辫子的男人,我们大顺哥也是很时尚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