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知秋初时并不知褚韶华与车祸有关联,宋舅妈被送到医院昏迷三天后咽了气。褚韶华与王家兄弟、段浩商议后让虞律师去处理后续赔偿撞人的是王局长家的侄子在南京路上开快车宋舅妈一时没留神,被王公子撞飞出去。
印度警察将王公子从汽车里拽出来时,王公子整个人似刚从酒缸里浸染出来的,迎风飘十里。因这事发生在公共租界王公子当场就被抓到英国人的警局,为此,王公子身边的随从险与印度警察发生冲突。
褚韶华身为当时陪在宋舅妈身边险一同共被撞的证人,接受警局问询。
褚韶华看一眼徐探长要求虞律师在场。
徐探长抽出根烟点燃,笑一下“褚小姐也太小心了。”
病房晚上灯光太亮,褚韶华的脸色愈显苍白,她浅浅阖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不住眼圈下的青黑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虞律师来的很快,褚韶华叙述车祸当时的情形“傍晚时,我与宋太太从秀荣裁缝铺出来,我听到路上有尖叫声看到交通事故,宋太太吓的腿软,我拉她向路边躲,没能躲开,汽车撞了过来。”
虞律师已经对这场事故做过初步了解,王公子醉酒飙车,撞死撞伤十余人,宋太太是其中之一。
徐探长问,“宋太太是褚小姐的同乡?”
褚韶华点头。
“有亲戚关系吗?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她是我先夫的舅妈。五天前来的上海。”
“为什么要去裁缝店?”
“做衣服。”
如王公子这样的事故,徐探长虽对褚韶华仍有怀疑,却不能说王公子这样的重大事故与褚韶华相关。褚韶华就是带宋太太出去裁缝店做衣裳,王公子撞的也不只宋太太一人,总不可能是褚韶华指使王公子在大街上乱撞一通。
褚韶华与王公子并不相识。
徐探长微欠身,“谢谢褚小姐配合我们的调查。”
褚韶华道,“以后再有事,请先与我的律师联系。”
王公子的案子极好查清,宋舅妈尚未咽气,徐探长就将案子理清,交与上司。待宋舅妈咽气那日,褚韶华见到王家过来送赔偿金的律师,这位杜律师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对褚韶华与宋太太的亲缘关系一清二楚。
杜律师道,“听闻宋太太是褚小姐的亲戚,宋家不在上海,希望褚小姐能代宋太太出具谅解书。”
褚韶华叹口气,“先夫已过逝,我与宋太太并无血缘关系。很抱歉,我不想介入这件事。”
“褚小姐您是宋太太在上海唯一的亲人,由您出示谅解书最合适不过。”杜律师再想劝说,褚韶华摆摆手,示意财务送客。
杜律师又找到段浩,段浩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与宋太太更是无亲无故,这次宋太太来上海,都是自己买的票。因是同乡,不好不理,同路罢了。他根本连宋家村儿在哪儿都不大知道,何况是替宋太太出谅解书了。
段浩和杜律师道,“我与宋太太,勉强算是同乡,褚小姐好歹与宋太太有亲,谅解书由褚小姐出具还算合适。宋太太这几天的花费,丧葬费,都是褚小姐垫付的。我与宋太太,不过陌生人。”
杜律师道,“褚小姐接连经历丧事,怕是伤心太过。”
段浩心说,这可不是做律师人说的话。
杜律师这说的当真有一半的真心话,凭谁看褚韶华,现在都是一个大写的惨,还没出正月就经历刺杀,接着死了三位至亲,如今又有亲戚被撞身亡。
就在这种情形下,褚韶华还与褚亭举办了面料服装展示会,现在忙着各种定单,生意不要太好。就是弄堂拆迁也已结束,地面整平后开始挖地基盖公寓。褚韶华忙的脚不沾地。
段浩受邀参加褚氏商行的面料服装展示会,眼界大开,更见识到褚韶华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受邀的非但有褚氏商行的诸多客商,纺织协会的朋友,上海几大报业的记者,更有上海当星助兴,褚韶华褚亭寒暄招待客人,组织服装展示,而后的酒会、定货会,称得上业界盛事。
最后客人告辞时,还有每人一份小礼物赠送。
倘不是定货会结束时天色已晚,褚韶华面露倦意,段浩必要同褚韶华请教一番。褚韶华从早上六点钟来到华懋饭店,一直忙到晚上点钟饭局结束,段浩一整日做陪的都有些吃不消,何况褚韶华只有比段浩更累更费心神的。
段浩让王家兄弟好生照顾褚韶华,王大力王二力一直跟在段浩身畔,更是对褚韶华的脱胎换骨有了重新的印象。褚韶华一身宝石蓝色的丝绒绣花旗袍,端庄清丽,在上海这些有钱人面前没有半分逊色,平等论交。二人由衷的意识到,褚韶华真的不是以前的乡下表妹了。
尽管以往在老家时,褚韶华的能干阖县皆知。但来了上海的褚韶华,已成为了王家兄弟形容不出的上等有钱人。哪怕是与段东家邵东家相比,也是没有半分逊色的。
但,褚韶华的劳累,兄弟二人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们与褚韶华是姨表兄妹,关系很近,感情亦好,自是很心疼褚韶华的操劳。不必段浩叮嘱,二人也会好生照顾褚韶华的。
饭局后,客商们告辞回房。褚韶华、褚亭也准备回家休息,两人细细的说了些明天过来送客商的事,褚亭想褚韶华近来颇是坎坷,让褚韶华在家休息,他过来送一送也就是了。
褚韶华道,“我让小辉早些过来,还有些送给客商的礼物,一并给他们,也是咱们的心意。明早我再去商行,把定单整理好,得准备发货了。”
两人一直到饭店门口,服务生殷勤的拉开玻璃门,叫来的出租车已经在饭店外等侯了。褚亭先让褚韶华一行上车,让褚韶华好生休息。
褚韶华道,“不必担心,有事忙着,我反是心里安静。倘是闲了,反要出事。”
褚亭把饭店打包的宵夜递给程辉,“拿回去吃。”
褚韶华没跟褚亭客气,带着程辉王家兄弟上车,又与段浩说了一声,便先坐车走了。
褚韶华心情并不好,但也没有外人想像中的悲伤。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王家兄弟。王大姨能把杏儿的照片带来说是萱姐儿,还想出李代桃僵,这件事,是王大姨自作主张,还是王家兄弟亦是知晓的呢?
尽管牵挂女儿,女儿的境遇无非两种,或是活,或是死。
若女儿无恙,她不可能把这种恶人活着回乡,利用女儿来勒索她!只要有人生出这种心,女儿的境况便只有更差的!
若女儿出事,这些人正可以陪葬!
像王大姨褚韶中的依恃,像宋舅妈说的话,骨肉血亲。
当时骨肉开始腐烂时,也唯有剜肉刮骨。
褚韶华靠着座椅,眼神无意识的放空,夜晚的霓虹光影、酒绿灯红在眼睛的虹膜上迅速的闪过,一重刚去,一重又来。
直待汽车到了家门口,褚韶华下车来。
车钱已经付过。
一行人回家后,刘嫂子也准备了宵夜,与程辉带来的一起放到餐桌上,大家一起吃。程辉带回来的是海鲜粥、小笼馒头和几样华懋的招牌菜,凉菜不必热,有些热菜冷了,刘嫂子拿去重新热过。她在家包的肉馄饨,也一起下了锅。
都是能吃的人。
王家兄弟就觉着每天肉食不断,未免奢侈,担心褚韶华破费太过。
王大力说,“华妹,以后晚上有窝头就够了,我们这饭食,每天大米白面的,有多少能够?”
王二力附和,“是啊,头一天过来,略丰盛些也就是了,可不能每天这样,跟过年似的,不是这么个吃法。”
褚韶华给王大力夹了个小笼包放在餐盘里,柔声道,“也并不是表哥你们吃,我们也是一样要吃的。平时就这样,咱们吃好一些,身体才能好身体好了,工作便有力气。以前我不懂这个理,后来才明白了。在什么地方省钱,我也不会在吃上省钱。再说,咱们也没吃什么贵重东西,无非就是些鸡鱼肘肉。”
王大力连忙道,“这就极好了。”
最艰难的心路历程已经走过,褚韶华的食欲不错,待刘嫂子煮好馄饨,她又吃了一小碗。
吃过宵夜,褚韶华就先去休息了。
闻知秋受王局长之托找到褚韶华时,褚韶华正在商行安排定单发货事宜。梅雨天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前几日的阴雨一扫而空,阳光照耀下,空气温暖湿润,办公桌上的一盆小绿萝在生机勃勃的努力生长。
闻知秋一身简单浅色衣裤,站在门口敲门,褚韶华看到是闻知秋时,很有些惊讶。闻知秋笑着进去,问,“星期天还加班?”
“我们昨天定货会,今天一早褚总和小辉就到码头仓库发货去了。”褚韶华翻着账簿,抽空问闻知秋,“什么事?”
闻知秋,“过来看看你。”
“行了,有话直说,一看就有事。”
闻知秋奇怪褚韶华是怎么看出来的,闻知秋道,“好容易休息天,真的是过来看看你。还有件王局长托了我件事。”
“他家那官司不是已经结了?”褚韶华不解,其他事情,她与王局长完全没有相干利益。
闻知秋拉张椅子坐下,同褚韶华细说,褚韶华才知道,王局长的侄子是放出来了,但因此案,王局长受到政敌攻诘,而且,政敌有确凿证据,受害者出具的谅解书里,有一份是伪造的,便是褚韶华出具的那一份。
褚韶华皱眉,“我并没有出具过谅解书。”
“约是王局长的律师看宋太太在上海没有近亲,你也不插手此事,擅自作主了。”闻知秋道,“我也是刚刚知道宋太太的事,听说她是你老家同乡。”
“先夫的舅妈。”褚韶华把闻知秋着意含糊的宋舅妈的身份同闻知秋说了一遍。
按照礼貌,闻知秋应该向褚韶华表示遗憾,毕竟这也勉强算褚韶华的亲戚,但看褚韶华没有半点哀容,闻知秋也便省了这一道。
闻知秋道,“现在那份伪造的谅解书放在英国人的法庭内,王局长面临的局面很难堪。”
褚韶华停下笔,终于知道王局长的难处在哪儿了。如今在上海,洋人的身份是要比中国人贵重的,包括现在市府公职人员,如果是公共租界的英国人与王局长为难,且人家证据确凿,王局长的对手,恐怕还是不寻常人。
褚韶华脑中迅速权衡利弊,她看向闻知秋,问的直接,“你希望我帮王局长?”
闻知秋道,“我只是不希望英国人支持的警察局长在政府任职。”
“这也是张市长的意思?”褚韶华再问。
闻知秋笑而不语,褚韶华就明白,闻知秋身为市长心腹,这自然是张市长的心愿。褚韶华问,“杜律师呢?”
“在英国人的巡捕房,不过什么都没说。”
褚韶华有些为难,“那份假的谅解书,我也不能说那是我写的。”
闻知秋刚要与褚韶华面授机宜,徐探长带着两位印度警察匆匆赶来,请褚韶华跟他回巡捕房协助案件调查。对待徐探长,褚韶华拿出一惯态度,淡淡道,“我需要有虞律师在场。”
徐探长看向闻知秋,闻知秋礼貌微笑。
徐探长话中有话,“闻秘书长来的真快。”
闻知秋笑笑,“我在与褚小姐约会。”
徐探长视线自闻知秋身上移开,“褚小姐现在就过去吧,事情比较急。您放心,我们只是请您协助调查。”
褚韶华道,“我想徐探长不会介意我等律师过来吧。”
徐探长坚持,“褚小姐最好现在跟我们过去。”
“这是商量?请求?还是胁迫?”褚韶华向来吃软不吃硬,不过,徐探长好像并不了解这一点。
徐探长给褚韶华噎一个跟头,闻知秋暗暗为褚韶华叫声好。
“什么都不是,只是想请褚小姐过去。”
“这可不是请人的礼数。”
“这是巡捕房的规矩!”
“有逮捕令吗?”
褚韶华与徐探长一句对一句,闻知秋打圆场,“不如先请虞律师过来。”
褚韶华淡淡笑着,“我无所谓,只是不知徐探长的意思。”
徐探长见这女人软硬不吃,只得对着电话做个请的手势。
褚韶华给虞律师打电话,让虞律师过来,顺便把她给虞律师的委托书带来。
徐探长带着两位印度警察在、商行等虞律师,褚韶华叫了咖啡蛋糕过来请几人吃,那两个印度警察只管坐着喝咖啡吃蛋糕,徐探长与褚韶华、闻知秋聊天。
徐探长同褚韶华说起这次的事故,徐探长道,“受伤的好歹还有一条命在,那些当场死亡的,有孩子未长成人,有青年是家中支柱,还有老人未曾享受儿女孝顺,就此离逝。我相信褚小姐还是愿意恶者得到应有惩处的。”
褚韶华点头,“那是自然。”
“褚小姐的意志会不会受到外界影响?”
“瘅恶彰善算是吗?”
徐探长可算是知道有文化的女人有多难相处了。
虞律师过来后,褚韶华就同徐探长走了。
闻知秋并没有跟去。
这次去的是英国在上海设立的在华最高法院,法国梧桐枝叶伸展,给这幢四层的灰色西式建筑添了几许青葱绿意。褚韶华在上海颇有知名度,主要是她有两笔巨额慈善捐款,故,英国法院的办事人员对她也极为客气。
褚韶华天生的纤腰长腿的好身段,她走路完全不同于寻常女性含胸低头的羞怯,她那种昂首挺胸的端贵仪态,便是英国佬见到她都很礼貌,褚韶华的英文口音都是跟闻知秋学的,正宗伦敦腔。英国人自人介绍艾利诺罗素,褚韶华立刻说,她曾看过贝德福德公爵的传记。艾利诺罗素是贝德福德公爵的旁支族亲,虽然没有爵位在身,依旧以自己姓氏为荣,闻言很是高兴,赞叹褚韶华学识渊博。
褚韶华自我介绍是唐时河南郡公爵褚遂良之后,家族迄今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如今家族以经营田庄为业。艾利诺愈发客气,问褚韶华要什么咖啡。
褚韶华含蓄一笑,“我喜欢红茶。”
艾利诺令书记员端来红茶,方问起褚韶华关于谅解书的事,褚韶华双手交握,自然的放在桌间,“我与宋太太是亲戚,她来上海看望我,出了这样的事,我甚为悲痛。我出具过谅解书,虞律师可为证。虞律师是我的代理律师,我的一切法律事务都由虞律师代理,委托书虞律师也带了过来。”
艾利诺道,“我非常不理解,褚小姐曾为慈善事业捐赠重金,您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淑女,我不理解,您为什么会为这样的恶故出具谅解书。”
褚韶华端起红茶慢呷一口,轻轻的放下,蹙起的眉峰暗藏优雅,她悲悯的开口,“事故已经发生,我们无法使时光回流,悲剧已造成,我们能考虑的是后面的补偿事宜。生活总要继续,那些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希望他们能得到相应的补偿。而且,王家曾应允要捐献二十万大洋用于慈善事业,为前事忏悔。”
“我痛恨这样的事故,我希望官方可以在交通驾驶上出具更有警戒意义的法规,用以警示后人。”褚韶华郑重道。
艾利诺令书记员取来谅解书,褚韶华看一眼直接放到桌上,正色道,“这不是我出具的谅解书,不是我的签名字迹。”
艾利诺看向褚韶华,褚韶华再次确认,“的确不是我的字迹。”
“那褚小姐的谅解书呢?”
“这该问你们才是。出具谅解书后,我就没有再关注此案了。”褚韶华回视艾利诺,不客气的将水搅混。
褚韶华自英国人的司法机关离开后,闻知秋还在商行等她。褚韶华把在英国人那里的对答与闻知秋说了,闻知秋捏一下褚韶华的手,“我得先到王局长那里,晚上我再过来。”
“太忙就算了。”褚韶华脱下蕾丝手套,“二十万大洋的事与王局长说一声,就当是花钱买名声吧。他可别嫌我多事,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恰当的让英国人相信的理由。”
闻知秋唇角一翘,对褚韶华时时不忘敲些慈善款的事忍俊不禁,“放心。”
闻知秋高兴的并不止王局长的困局能很快解决,还有褚韶华现在的状态,善意犹在。
他更高兴的是褚韶华依旧保持的理智与善良。
不论发生多少事,褚韶华依旧是还是那个热心慈善的褚韶华。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