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
二三月间,原西县。
细蒙蒙的雨丝中,雪花正纷纷。
再有几天,就是时令惊蛰,天上却反常的突然飘起了雪。
细细的雨丝如烟似雾,里面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一夜之间,就悄然笼罩了整个黄土高原。
孙少杰走到县委大院的时候,雪仍在下,衣帽上都已经有些白了。
他穿了一身合体的绿军装,虽然只是半新,但依旧笔挺,纵然少了领章和帽徽,军人的威严却丝毫不减。
孙少杰并没有太着急进去,而是先整理了一下军容,然后静立了一会儿。
今天的见面,事关他的转业安排,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
从黄原上一个吃奶的农家娃娃变成一个顶尖的特种侦察兵,孙少杰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
绿军装,红肩章,半扎马步斜端枪,在大熔炉里再次锤炼了五年,也跟曾经无比敬仰的前辈们相处了五年。
一起吹牛,一起训练,一起浴血……
如今,孙少杰终于还是要复员了。
有无奈有欣然,有不舍有遗憾,但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般的坦然。
为了曾给予他无限关爱的多难家庭,为了向家人奉献了自己全部的亲爱大哥,为了生而为人的责任感,这是他必须要做出的选择。
谁让他是改变家人目前困局的唯一变量呢?!
铸剑为犁,解甲归田。
这是所有军人的终极梦想,他这也算是提前实现了。
“反正到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孙少杰心里默念一句,举步走进了大院。
“你找谁?”门口执勤的卫兵拦住了他,敬礼后问道。
孙少杰还礼,“俄姓孙,找田主任,这是俄的证件。”
正这时,一辆吉普车通过门岗,在审查证件的卫兵忙立正敬礼。
通过不大的车窗,孙少杰一眼就认出了车里面的人。
李登云,原西县副主任,也是他需要翻越的第一座山。
吉普车一晃而过,卫兵对孙少杰敬礼,先递还证件,然后指着办公楼说道:“二楼左首第一个办公室。”
复员证很有用。
军人在这个世界地位很高,是最被人尊重的人——真正的尊重!
五分钟后,县委办公室。
“想好去哪里了吗?”
田福军认真看完手上的文件,取下眼镜,询问面前青年。
“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孙少杰习惯性的立正,响亮的回答,仍如在部队一般,庄严而肃穆。
“到了俄这里,你就别装了,又不是在部队上……本就是混世魔王一个,在你叔面前,还装个啥?”
田福军看上去四十余岁,国字脸,头发背梳着,面容很是和善。
他是原西县第一副主任,不折不扣、正正经经的二把手。
田主任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此时却从办公桌后面走出,用家乡话调侃孙少杰,亲切中透露出两人关系非浅。
“嘿嘿,习惯了。”
孙少杰紧绷的身体一松,随即摸出一盒烟来,熟练的启开封口,抽出一根殷勤奉上,“这可不能赖俄,您这里庄严肃穆的,一般人经不住啊。”
田主任破例接过烟,不见外的凑在捧过来的火上点燃,“粮草水准不低,拿来让俄瞅瞅。”
孙少杰不疑有它,闻言递了过去。
“福军叔,这是回来前讹师长的。”
田福军抓过来看了眼,“太行!果然没看错,俄说咋这么眼熟呢。”顺手揣进兜里,然后继续伸手示意。
“都拿来吧……”
孙少杰:“……”
“您打劫啊这是,就这一盒。”
“不可能!乖一点。”
“好吧,人在屋檐下,俄让着你。”
孙少杰从挂包里又摸出一整条,有些不舍,“叔,刚才那盒还给俄呗,拿到以后舍不得,俄还没有抽过呢。”
“想都别想!”田福军果断拒绝,“你一个排长,闻闻味儿就行了,有大刀还不够你耍的啊。”
大刀也是香烟名字。
“师职干部上太行,团职干部坐车头,营职干部敲金钟,连排干部耍大刀,革命战士向阳花。”
这句广为流传的顺口溜,说的就是五种在部队里流行的香烟。
孙少杰能搞来太行香烟,本事还是有的,但碰上田主任,兵王也得认栽。
这位现在可是妥妥的县官和现管。
双料加持,绝对惹不起!
看着他幽怨的小眼神儿,田福军属实有些忍不下,于是笑骂道:“孙少杰,不要舍不得,这条烟换一个要求,还是你赚了。”
“是,是,”孙少杰连声认同,开始打蛇随棍儿上,“叔,那俄提个要求?”
“说说看,”田福军把那条烟仔细收进柜子里藏好,开始公事公办,“俄不一定会答应。”
孙少杰一下子就不好了。
“叔,您这样欺负孩子,不会心痛吗?”
“不会!”
“好吧。”
少杰撤回申诉的心思,“俄想去商业部门,最好是自由一些的岗位,比如只拿钱不管事儿的那种……”
田主任都气笑了,“想退休?你还早了一点吧……”
“俄不能跟组织添乱啊。”
孙少杰振振有词,“俄才二十一岁,‘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学上个十年八年,俄都不好意思管别人。”
“呵呵……”田福军瞄了一眼标有“机密”字样的档案,“虽然不知道你在部队做什么,虽然明明有大好前途却突然复员很奇怪,但一个排长,却能以营职身份转业,年轻可不是理由……”
“嘿嘿,术业有专攻嘛,打人俄是擅长的,但管人实在是没耐心,要是万一给您捅了篓子……”
田福军以手抚额,有些脑壳疼。
“少杰,听叔一句话,以你的条件,还是去纪律部门最合适,地位高,收入好,还能发挥所长……今后找老婆都容易一些!”
孙少杰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挑剔道:“太累,还不能偷懒……”
田福军放弃治病救人,“好吧,去贸易经理部,那里分管供销的武副主任去了黄原,你去接替他。”
“还要管事儿啊……”
孙少杰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堂堂田主任被气得直骂人,“你这个猢狲,分管那里的是你有智叔,经理部主任李建国是他的战友……”
“哦,那没问题了。
对了,刚才在大门口,碰到一个人,好像是李登云。”
“那是你李叔,没大没小。”
“他不一定认,俄就不上杆子了。”
“你呀你,怎么,有想法?”
孙少杰看了眼档案,“叔,俄的事……不合适太多人知道。”
刚才碰上李登云,为避免横生枝节,谨慎起见,还是瞒一阵为好。
至少要瞒到落实岗位之后。
田福军有些了然,“你在防人?
可这档案里的关键经历全是‘机密’,从哪里能知道?”
“……‘机密’本身就是机密……”
“……好吧,你……”
田主任很忙,见事情结束,就想着赶人,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少杰,部队上不允许谈对象吧?”
“那是纪律,俄一向奉公守法。”
“是吗?”
田福军明显对后面半句话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也没有挑破,“那,叔给你提个事儿……”
说着还难得的让了一根烟给少杰。
孙少杰忙伸双手接过,尽量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叔,有事您尽管说,拿俄堵枪眼都行,但您别这样啊,俄心里有些发毛……”
“那……你跟晓霞处一处怎样?”
孙少杰的头“轰”地响了一声,宛如一个霹雳,一下子震得两眼冒金星。
“晓霞?那个鼻涕娃!”
田晓霞是田福军的闺女,今年十七岁,刚上高中。
孙少杰五年前参军,走的是田福军的路子。那时,田晓霞十二岁,说鼻涕娃虽有些牵强,但确实很形象。
“你别乱说啊,小心她回头找你算账。”田福军先警告一句。
“口误!口误……叔,您可别出卖俄啊。”
“那可保不准。”田福军没答应,“言为心声,能说还不能让人知道啊。”
孙少杰看着一副吃定了自己的田主任,运了运气。
田福军得意的笑了。
“先记账上吧,看你表现再说。
不说大话,俄的那个闺女,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虽不说天上少有,但原西县地上无双还是称的起的。
你别不识好歹,能让你跟她处一处,是叔对你另眼相看。”
孙少杰心说:千年一遇田晓霞,俄能不知道么?可那是弟弟的菜,实在下不去手啊。
“这点俄相信!
福军叔,不是俄不识好歹,俄觉得吧,您当不了晓霞妹子的家。”
田福军闻言叹气,承认道:“可不是咋地,这鬼丫头,唉……俄寻思,也就你有可能拿住她了。”
“您是高看俄了。”孙少杰摇头,表示不接受吹捧,“俄一个初中毕业生,本就是大头兵一个,如今还复员了,晓霞妹子将来肯定能上大学的……”
“晓霞俄还是了解的,她不看重这个……好了,先不说这个,手续留在这里,俄找人去办,你三天后去报到。”
“是!”
孙少杰敬礼,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问:“叔,俄先报到,然后等过一段时间再回来上班,您看行吗?”
田福军皱眉,“有事?”
孙少杰点头,有些黯然。
“上班之前,俄想去战友们的家里看看,他们……”
田福军一下子明白了,默然点头。
孙少杰走出大院时,习惯性的四下远近扫视了一遍。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开始变得模模糊糊。
街上空无一人,城市寂静无声。
抬眼望天,堆积的铅云突然幻化成了老首长那张黧黑的大脸,标志性的愤怒咆哮声又开始在耳边炸响。
“孙少杰,你可后悔?”
“报告首长,身为军人,我可以错,可以死,但绝不可以后悔。”
“我可是后悔得很哦……
允你独自带队去那里,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身在战地,儿女情长,为红颜冲冠一怒,自复仇毁人一团。
你做得好大事!你能耐得很嘛!
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嘭”、“嘭”的敲着桌子,“孙少杰,为一个女人自毁前程,你是个孬兵!
你还我队长!你还我教官!”
孙少杰觉得老首长有些夸大其词。
首先,若不是他自己坦白,那件事老首长也只能是猜测。
其次,地球离了谁都能转,他孙少杰没有那么重要。
特战新法已经完全成熟。
真正发挥作用,还需要等到科技发展,有高效的后勤保障和武器、通信、情报技术加成以后。
反正,以后用不着他就是了。
此时不撤,难不成一直呆在部队,等到几年后年轻人成长起来,自己成为被后浪盖掉的老炮儿?
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部队里的事,有的是人可以接着做,而且会做得更好;家里的事,却是别人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的。
而且相对于事业,孙少杰觉得还是家庭显得更重要一些。
最后,他真的不可以在部队上呆一辈子,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
十年前,大哥牺牲自己辍学回家务农,换来少杰兄妹三人得以继续上学。
十年后的今天,大哥到了坎儿上,家里也该换他来接力了。
毕竟,羊毛不能可着一个薅不是?
他舍却专业对口的纪律部门而选择贸易经理部,不是因为喜欢商业,而是因为在那个位置上,既可以帮到大哥,也能够帮到家里。
这是他改变家里困境的支点,也是他五年军旅生涯积累的资本!
只是这样一来,就有些对不住老首长的殷切期望了。
老爷子之所以发怒,孙少杰是明白的——既可惜爱将前途,也恼他坦白说出复仇的事。
害得他想装糊涂都没有机会。
“唉……”
老首长也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啊!
想到这里,孙少杰有些后悔离开时候讹他的那些烟了。
老头子应该是攒了有一段时间。
结果被他连讹带摸,弄了一个干净,现在想起来,下手是有些狠了。
不过,给他留的那些东西,想来应该可以抵得上讹他的那些烟了吧。
这时,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孙少杰再次看了一眼天上堆积的铅云,大步走进了风雪里……
黄原,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