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杰想的没错。
纵然思绪像乱麻一般纷扰,但两个少年还是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至少表面是。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虽然先天局限,对于社交、社会认知等层面的知识会有些缺乏,但对于生活中的事,两个孩子都不缺少决断力。
于是,两人稍一商量,就匆忙返回了学校。
孙少平找班主任请假,金波检查自行车——最重要检查车胎里的气和车闸。
另外找来绳子,把两个提包紧紧的捆扎自行车后座的两侧。
之后又借了一幅手套,并且还聪明的从要好的同学那里找了两件雨衣。
但金波没有去借另外一辆自行车。
他觉得,一辆车虽然累些,但是会更安全。
这个时候,安全肯定排第一。
当孙少平请假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了。
“怎么样?”
“请下来了,一天半时间,咱们明天下午要回来。”
那就出发吧。
出县城向西有一条公路,连接着黄土高原的两个地区。
孙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沿着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去。
从初中开始,两个人就共同骑车上下学,几年下来,配合上早就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里路,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这条公路是黄原城北上的重要通道,路上汽车比较多,两人一点也不孤单。
从出县城起,路面还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
约摸到五十里后,川道完全消失了,两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紧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
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的那面。但是前几年在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仍然很长很陡。
所以,这里汽车事故也非常多。
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
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轮换推着车子,满头大汗的翻过分水岭,前路就是他们的公社——石圪节了。
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
这道沟有十来个村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发源于分水岭下的东垃河串连起来。
黄原上的村庄大多都是这样。
纵横交错的沟道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而在这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
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连着一个接一个的村庄,宛如生命的常青藤。
公路与东垃河并行。
下了山,过了下山村再走十里,就是石圪节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
然后再走十里,就是双水村。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像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
到村里时,天刚黑严实。
雪花仍在飘飞。
孙家就在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都有着一段距离。
在孙家的坡下,金波停住,“俄先回去,晚上你来。”
金波家在河对面的金家湾。
孙家七口人一个窑。
孩子大了没法住在一起。
于是,大哥孙少安在家里窑洞旁边掏了一个土窝窝存身,已经长大了的孙少平和妹妹兰香则一直借住在金波家。
孙少平猜到金波不愿意参与到自己的家事里面,但他想起二哥的话,于是说道:“先不去家里,俄跟你一起回,安置后你叫大哥来你家里……”
“那也好。”
双水村的人分田家圪崂和金家湾两处聚居,隔河相望。
从孙家沿公路往村里走一小段路后,就是田家圪崂。
田家圪崂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道里流出来一条细得像麻绳一样的哭咽河,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交汇之处形成一个三角洲。
这个小小的三角洲叫庙坪。
庙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林,在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从列石上趟过东拉河,穿过枣林中的一条小路,跨过几步长的哭咽河小桥,就是金家湾。
在列石前,孙少平解开两个提包背上,金波扛起自行车,两兄弟很快就到了金波家里。
金波父亲金俊海常年出车在外,家里只有金波母亲和妹妹金秀两个人。
金家刚吃完饭,金波妈正喂猪,突然见儿子冒雪回来,有些吃惊。
“这孩子,你咋这时回来了?还没吃饭吧,妈这就给你们做。”
“有些事。妈,饭的事不急,中午吃得太多,还不饿。”
“傻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没听说吃完一顿下顿就饱了的,妈给你哥俩下碗面。”
金波看拦不住,就说道:“那下三碗吧,一会儿少安哥也会过来。”
金波妈笑了,进屋拿了一把扫炕的笤帚给两人扫身上的雪。
“妈,俄来。”
金秀听到说话声,从窑里奔出来,在她妈手里接过笤帚给少平扫雪。
那股子殷勤劲儿,让金波有些泛酸。
这个妹妹白养了呀。
金秀十三岁,和兰香一般大,两人在石圪节上初中,早上走晚上回。
小姑娘麻利的扫完少平身上的雪,又殷勤的帮少平脱雨衣。
金波忍不住,“秀啊,俄呢?”
“你穿雨衣,脱下来抖一下不就行了……”
金波:“……”
孙少安过来金家的时候,面刚好。
“少安来了,面刚做好,这就给你们端上。”
“婶子,不用了,俄找少平说话。”
实际上,金波找过去的时候,孙家还在吃饭。
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在炕桌边上喝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就着咸菜。
干粮照例是没有的。
就是高粱面汤,黑豆砸扁放在里面算是个嚼头,糊弄一下肚子而已。
晚上嘛,吃了就睡,用不着干粮,又不是出山劳动。
金波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兰香闻听,麻溜的下炕穿鞋,先打开窑门喊人,“金波哥?!”不等回应又忙回身拿扫炕笤帚。
金波一下子就平衡了。
他也有人疼的嘛。
金波从兜里摸出一把糖块儿塞兰香手里,“好妹子,哥给你的。不用扫了,俄马上就走。”随后开口叫人,“叔!婶儿!少安哥……”
奶奶今年快八十了,耳朵不太好使,金波也没去打扰她。
少平妈热情的说道:“金波啊,来,炕上坐。”
“不了,俄找少安哥有事儿。”
孙少安有些惊异,“你怎这时回来了?少平呢?是学校有事儿?”
几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盯了过来,金波忙摆手道:“不是,是俄家里的事。”
孙玉厚对少安道:“那你快去,需要家里帮忙打发金波来言传一声。”
“好!”
孙少安三口两口喝完稀饭,起身下炕穿鞋,“你们吃完就歇下,俄完事回来直接睡。”
孙玉厚不置可否。
“哥,俄跟你一起。”
兰香也急忙喝掉碗里的稀饭,背起书包就跟了上来。
等出了孙家的院子,金波才说道:“不是俄家里的事,少平在俄家里,二哥回来了……”
“甚?!”
孙少安惊呆了。
“今天中午二哥到了学校,说是复员了,然后一起吃了饭……”
“他怎不回家?”
“二哥说有任务,办完才能回来。”
孙少安觉得事情不寻常,“说什么事了么?”
“没有,但留下了一些东西,说让你看着安排。”
孙少安看了一眼身边又惊喜又茫然的妹妹,“那咱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