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润叶回家。
脸上红润润的,喜色再也隐藏不住,看得田福堂直发愁。
纵然心里已经非常愤怒,但他不会在亲爱的女儿面前显露,田福堂只会把怒火撒在那两个臭小子身上。
“润叶,你抱的都是什么?”润叶母亲替老伴儿问。
“礼物,少杰给的。你们的也有哦!”
田福堂实在忍不住了,“你怎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还这么多。”
价值跟彩礼也不差啥了,唉……
“少杰是‘别人’吗?”
好吧,田福堂被堵得无言以对。他知道孙少杰跟闺女的关系,不好再说。
“少安也想着你哩。
知道你怕冻,早托少杰特意给你捎回来的。看,多好的军大衣。
还是毛呢的呢,将军呢!
少杰说里面是黄羊皮的,是飞行员和首长们才能用的皮料。
防风防寒,比狼皮都要好,根本就不外卖,全石圪节也就这一件。”
田润叶展开一个军绿色的毛呢大衣给父亲看,翻领带毛,崭新笔挺,一看就是原西县根本买不到的东西。
回田家圪崂前,孙少杰特意塞给她一个包裹,“拿回去孝敬俄丈人丈母。”
气得田润叶直捶他。
面对孙少杰的经常性嘴贱,她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
不过,今天身份不一样。
“少杰啊,以后俄就是你嫂子了,可不敢再开玩笑。”
好吧,进入角色还挺快。
“润叶姐,你这是要跟俄划清界线?”
“嗯呐。”
这是有了男人,媒人扔墙跟儿了呗,过河拆桥也太快了一些。
这世事啊,变得真快。
关于礼物来处,田润叶耍了一点小花招儿,想给少安加分,田福堂却有些失笑——这点小技俩怎能瞒得过他嘛。
这次回来,对于将要面临的局面,孙少杰是有所预判的。
在田支书身上,他下了不小功夫。
田福堂最受用这一套。
伸手不打笑脸人,想着田福堂可能会在气头上,就让田润叶带着探探路,铺垫一下。
听女儿言语,看着难得的好物件,田福堂心里极满意,嘴里却嫌弃:“现是夏天!俄缺这一件大衣?”
润叶却不理他了,“妈,这是你的,上好的棉靴,里面还有毛哩!”
润叶母亲还是小脚,鞋子很难买,都是自己做,见如此精致的鞋,高兴得什么似的。
“咋不给你爸买呢?俄哪用得这么好的东西。”
“他有的。”
润叶又从包裹里翻出一双大头皮鞋,翻毛的,“可爸又会嫌弃天热穿不住,俄打算还回去了。”
田福堂实在太喜欢,忍不住插言,“俄不会放到冬天再穿吗?”但他也不愿闺女太嘚瑟,提醒道:“润叶啊,你忘了自己明天还有课的吧?”
“啊?”
田润叶如遭雷击,呆在那里。
她今天过得实在是太刺激,太激荡,太……过瘾,跌宕起伏的,心里一直跳弹,全忘了今天还要返校这事儿。
润叶娘见不得老家伙得瑟,悄悄指了指礼物,田润叶旋即释然,“俄找少杰想办法。”
任有千般麻烦,她有少杰足矣。
孙少杰还不知道,自己又被田润叶赋予了重任,他正拎着两瓶酒,四样点心,另提着一个包,刚进入田家圪崂。
路过自家的老窑时,见到了另一番别样的热闹景致。
窑面子已经被山水冲光了泥皮,烂石头碴子暴露在外面,檐石缝里竟住了几窝麻雀,正唧唧喳喳的欢叫着。
塌成了一圈烂石头的横石片围墙里,有个小女孩正用石头扔它们。
麻雀也不怕她,飞起又落,叽叽喳喳的,像是在吵架。
孙少杰猜测小女孩应该是二爸家的大女子卫红,招手试着叫过来。
“卫红,还认识俄不?”
卫红十二岁,比兰香还小一岁。
“你是……二哥?”
“哈,还行,你在做什么?”
“抓麻雀。”
“抓它们干啥?”
“吃肉!妹妹饿了……”
“唉……”
少杰摇头叹气,二爸二妈这爹娘当的,实在是让人一言难尽。
“你这样是抓不住它们的,改天二哥给你做一个弹弓试试。给,二哥给你们带的,全是好吃的。”
孙少杰把提包递给小卫红。
卫红欢叫一声,抱着提包跌跌撞撞的跑进了窑里。
少杰没有再进二爸家里,直接上了小坡,去了田福堂家。
晚上还有大事要做哩,耽误不得。
这老倌儿很不好搞,自己大哥和润叶要想成事,还要攻下这个堡垒才行。
不过也不急,慢慢熬就是。
孙少杰踏进田家时,田润叶正在自己窑里试新衣服。
半跟马丁靴,碎花连衣裙,高腰长筒丝袜,再微微抹了一点口红,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泛着桃花,一双时隐时现的小酒窝里荡漾着幸福的笑意。
活脱脱一个洋气的城里美少女。
穷山出俊鸟,诚不我欺也!
田润叶对着镜子扭来扭去,看着里面的娇俏可人儿,满意极了。
一会儿要再找一趟少安,馋死他。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说话声。
“杰娃子,你来了?”
“婶子,您好!几年不见,您咋比俄参军前还年轻哩?”
润叶娘笑得见牙不见眼,笑骂道:“你这小猢狲,嘴里甜死个人。”
田润叶闻声跑了出来,喜滋滋的,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
她就是为了展示一下。
“好一个兰花花,实在馋死个人。”
孙少杰高声赞美,润叶大羞。
“福堂叔,您什时把神仙山的仙女给请家里了?好本事!”
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是在田家,嘴贱惯了,别人的耐受力也就随之增强。
润叶脸色羞红,“哪有那么好……”她扭捏着,心里却美极了。
田福堂黑着一张老脸,看得直吸气,一时心乱如麻,觉得闺女可能真留不住了。
窑里炕上,少杰和田福堂对坐。
“叔,您是不是生俄的气了?”
见田福堂在自己面前摆的三大盅酒,孙少杰小心翼翼的问。
“你喝了再说。”
“您肯定是生气了,来时俄还以为您会日撅俄一通呢,”孙少杰陪着小心,“那俄可喝了啊,算是赔罪,您别生气,气大伤了身子可不好。”
“哼!”
田福堂不是生气,是很生气。
孙少安跟润叶的事,这时怕整个村里都传遍了,自己眼下骑虎难下,全拜这小子所赐。
而且这小子一回来,润叶就像变了个样儿,眼见的就要失控了。
这二娃子简直就是个病毒!
假如田福堂知道“病毒”着个词儿的话,一定会免费送给孙少杰的。
“您不说俄也知道,您是不愿意让润叶姐和俄大哥在一起。”
孙少杰说对了。
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
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的润叶怎能看上了孙少安?
啊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哼!你知道就好。如果你是来做说客的,还是莫张口。
刚才你也见了,润叶这个样子,跟你大哥能住一个窑里?”
这小子太能说,田福堂不能任由他白话,先堵死了路再说。
“您莫小看人,俄大哥要长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换身衣服,跟润叶姐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种地的本事!”
“那是衣服的事?”
“还金童……呵呵……”
田福堂来了个嘲讽三连。
“叔,这俄可就要说您了。”孙少杰逮住蛤蟆攥出尿,迅速抢占制高点。
“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二十多年前,您不也是跟俄爸一样给人扛活儿?
再说您也是农民。
还是种地人的头儿,多年来带领大家有吃有穿的,可不能看不起农民。”
“你少花搅!”田福堂老脸一红。
他自己倒是有吃有穿,至于别人,一片穷山窝窝,实在是算不上。
夸得有些很了。
“您是不是觉得俄说得过了?
叔,这事情要比着看。
俄去的地方多,很多地方……唉……叔,咱们种地的,苦啊……”
少杰潜移默化,把田福堂和自己拉到一个阵线,两人一起,共同回忆起双水村创业的艰难,探讨起破局之路来。
说得入巷,一瓶酒就空了,孙少杰又开了一瓶,给田福堂倒上。
“叔,俄必须要夸夸您了。
整个石圪节,近二十个村子,咱双水村是头一号,只有占便宜从来没吃过亏,就说今年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孙少杰讲的事,全是田福堂平生最得意的。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连田福堂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为村里做过如此多好事,禁不住有些上了状态。
人这情绪一上来,酒后话就多。
田福堂现在就是如此,
他话匣子打开,主动说起润叶的事。这时,田润叶悄悄向院外溜去,孙少杰扫见了,借起身倒酒遮住田福堂的视线,身后摆手让她快走。
润叶妈也瞧见了。
但她心疼闺女,也没有言传。
准丈母娘没觉得少安有哪里不好,闺女嫁到孙家,同住一个村,她想闺女时往来也方便。
女人心思和男人毕竟不同。
……
“你大哥和润叶虽说小时候一块耍大,但现在一个在农村受苦,一个在城里工作,吃国家粮食,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能往婚事上想呢?”
孙少杰承认,“差距是不小。”
“还有你们家,是个什么样的烂滩场!润叶有文化有工作,怎么能嫁进你们家的门呢?”
说到此,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