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
一入红楼深似海,从此少安成暖男。
不过,未来的孙暖男此时正处于高度的自我激励之中,热情澎湃,心怀润叶,志存未来,还想不到有人竟然在暗戳戳的改造自己。
“主任?”
孙玉厚老汉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
见瞒不住,少安有些不好意思。
“爸,少杰说‘人人都是一颗脑袋一双手’,那个……‘少年壮志不言愁’,俄才二十三岁,真说起来也不算大。现在少杰回来了,家里条件也好了,俄就想着看看能不能再进进步……”
孙玉厚心里有些不安稳。
少杰闻听暗笑。不是“两腿夹个那啥”吗?别说,改得还挺上口。
不同于父亲。
孙少杰是惊喜的,甚至有些激动。
大哥能有如此表现,堪称意外。百般努力,终于有了效果;火苗虽小,但终是亮了,少杰自然要小心呵护。
“听食堂里人说,那徐治功也不过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偶然得到机会,就来石圪节做了副主任。
俄想啊,只要立功,成了对公社、对县里有用的人,不是没有进步的机会。公社里文书刘根民还是大哥同学哩,有他帮衬着,也容易些。”
“其实,俄也没想那么大。像杨高虎那样,先做个专干就好。”
孙玉厚默默无言,看着俩儿子,一时有些不胜唏嘘。
那公社主任也是咱们孙家能想的?
这二娃啊,心太大了!
“其实没有那么难。”
孙少杰看出了父亲的担心,于是宽慰道:“二爸当年是怎么当上村里干部的,爸您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孙玉厚愕然。孙少安“哈”的一声,忍俊不禁,开始放声大笑了起来。
孙少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个典故。
少杰爷爷因痨病早逝,丢下父亲孙玉厚两兄弟和祖母相依为命。
那年,孙玉亭才刚满五岁。
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祖母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事都搁在父亲他一个人身上。
孙玉厚十六岁出去闯荡世界,眼界比一般庄稼人要宽阔得多。在庄稼人里面,算是很有魄力的人。
他认为,家里老几辈子受了太多的气,全是因睁眼瞎没出过先生。
从古到今,世事变来变去,总是识字人的天下。他这辈子是不顶事了,但说不定能把玉亭造就成孙家的人物哩。
说句公道话,孙家自孙少安以下,能有今天,全得益于此认知。
那时还是四七年。
弟弟孙玉亭刚十三岁,在村里跟着交冬书的金先生,已经识过几个字。
孙玉厚加入运粮队,东跑西颠的虽然累,但也进一步开阔了视野。
正好手里还有吆生灵赚来的几块“钢洋”,有钱腰杆就硬。他看弟弟还算机灵,就突然发狠,想供玉亭上学。
于是,他委托金老先生写信,求了晋省柳林镇老拜识陶窑主,千方百计的,终于把玉亭送去了柳林读书。
七年后,孙玉亭二十岁,初中毕业到太原钢厂当上了光荣的工人。
孙玉厚很是高兴。
多少代以来,孙家终于有了第一个在门外干事的人!简直历史时刻。
可他高兴得有些早。
又六年后,时间来到了六零年。
那时正值困难时期,世事艰难。
孙玉亭突然跑回家来,抱怨工资太低吃不饱,死活不愿再回去工作,非要在家乡找个媳妇,参加农业劳动。
事实上,那边白面馒头粉条炖肉,他是吃不得钢厂的苦才跑了回来。
那时节,孙家家底儿早已耗尽。
一家人正穷得叮当响。
钱没钱,粮没粮,身边还有四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小孩子。大的兰花才十一,小的少平刚两岁,这又加上一个二十六岁的吃货弟弟……
可把孙玉厚急得呀……五脊六兽的,差点就想不开跳了东垃河。
好说歪说,最后也没有说转玉亭。
孙玉厚看弟弟这样的没出息,才知道,他半辈子辛劳,企图给孙家造就一个光宗耀祖人物的指望,算是落空了。
从此就落下了心病。
但那又怎样呢?
身为大哥,身为孙家一家之主,对弟弟的维护与照顾的责任不容推卸。
百般挪借,倾家荡产,咬牙给弟弟玉亭办了婚事,让窑,借住,使尽力气,耗尽人情,一家人终于熬过难关。孙家也从此元气大伤,再也没能恢复。
可纵然如此,孙玉厚仍然心平气静,并不为此而过分地懊悔。
他把一切归结为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正如辛劳一年营务的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被冰雹给打光了,难道还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
只是,让一家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孙玉亭的这种行为,却成了下乡劳动,支援农村建设的典型……
后面的故事,大家应该都能猜得到。把大哥快给折腾死了的孙玉亭,从此有了在双水村“政坛”立身的基础。
一番谜之操作后,孙玉亭成了——
双水村大队党支部委员,
农田基建队队长,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
村支书田福堂一生的最重要助手。
一身兼数职,双水村里妥妥的政治新星。一时荣耀无比。
但这些对孙家无用。
不但如此,玉亭奔乡对孙玉厚,对孙家来说,简直就是个灾难,还挖了一个半辈子都没有爬出去的大坑。
那年,孙少安八岁,少杰六岁。
都是能记住事儿的年龄。
经历那一切,全看在眼里的兄弟俩都知道,父亲的执念是始终存在的。
这一点,从孙少杰的名字上就能看出端倪。
五四年,孙玉亭刚当上工人。
孙玉厚手里有地,外头有人,儿女双全,家事顺遂,心劲儿火炭似的正旺,正值踌躇满志的时候。
就在那时,二娃出生了。
虽遭受病灾,但终于神佑般康复。
大难不死,想必更有后福,是个有大福运的人。于是,孙玉厚花钱,特意找金老先生,求名“少杰”。
寓意“少年英杰”,玉厚志存高远。
如今孙少杰旧事重提,父子三人不胜唏嘘,感叹岁月磨人之余,也不过是为爷儿仨添些佐酒的笑料罢了。
“主不主任的也就罢了,你若是能够走出去,能够进步,爸打心眼里也是会为你高兴的。
爸对不起你,爸是个没本事的人,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来劳了动。
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心里像猫爪子抓一样难受啊,死不能死,活不能活……”
父亲如此动情,少安有些经受不住,“爸,您快别这样说,都好好的,咱家的好日子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孙少杰一听,父亲这是不自信啊,那么多钱在家里放着,都不管用吗?
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树立自信,也不是一日之功。
那就说点提气的。
“爸,大哥上学能考全县第三,下乡劳动能成顶尖庄稼人,还靠自我努力,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队长,如今已经是咱双水村里响当当的一条汉子。
远的不说,就咱这条沟,从下山村到米家川,满东垃河沿岸怕是没人不知道,您自豪不?”
“爸自豪!”
说起这个自己最为满意的大儿子,老汉再不谦虚,满脸放光。
少安心说,二娃你吹得有些大啊。
虽然基本都是事实。
“俄参了军,自学成才也算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如今还吃上了公家饭。爸,您自豪不?”
二娃这是自夸吧?
“自豪……吧。”
啥叫“自豪……吧”?这么勉强的么?
“还有,少平考上县高,双水村贫农人家的孩子里,他是唯一一个;兰香一个女娃,学校里成绩一向拔尖。您自豪不?”
“二娃啊,你到底想说啥?爸心里怎不安稳哩。”这死孩子,一夸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您看啊,咱家五个孩子,除了大姐那时没条件,全都读书识了字,跟咱一样的,双水村里没旁人家了吧?
如此出色的孩子,都是您生养的,还说自己没本事,是不是有些过?
当年跟你一起扛活的福堂叔,当了村长是厉害,但在这方面,跟您比也差上不少吧。不但孩子没您多,好不容易养了个好闺女,还是您儿媳妇。您是不是该自豪?是不是该骄傲?
世事变化这么快,家里说不定还能出一两个大学生。
若是再娶个市长家闺女做儿媳妇,招一个省领导家儿子做女婿……您是不是更应该自豪?是不是更应该骄傲?
俄掰指头给您算算啊。
村里,正、副支书都是您亲家;外面,省、市领导也是您亲家。公社主任的大儿子,吃公家饭的二小子,考上大学生的小儿子、幺闺女,还有一群厉害的儿媳妇、女婿。
到时候一张全家福给拍下来,就问您一句,您骄不骄傲吧!”
孙玉厚愕然,孙少安捂脸。
然后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却再也不复先前的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