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石圪节遇集。
孙少杰刚赶回石圪节,就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索性找偏僻角落先收了摩托车,随着人流往公社走去。
好巧不巧。
刚走不远,正瞧见父亲蹲在街道的一个拐角处,低头抽着旱烟。妹妹兰香站在他旁边,贴着根电线杆悄悄地哭。
孙玉厚顾不得安慰女儿。
他蹲在那里,手颤抖地举着旱烟锅,专心的听那喇叭上的人说些什么。他想靠那些只言片语,努力去判断公家将会怎样处置他的儿子。
这样的打击,超出了老汉的承受能力。没有一点招架能力不说,精神上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
孙少杰迎上前去,“你们来干什么哩?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孙玉厚见是自己二娃,如见救星一般,“俄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跑来看人家倒究怎样处理你大哥呀……二娃,你快去看看,快帮帮你大哥呀!”
少杰心里一酸,对父亲和妹妹说:“没啥大不了的。俄向您保证,大哥出不了甚事,你们不要担心……先回去吧。俄去看看,一会就带大哥回家。”
说罢又扭扭兰香的鼻子,“哭鼻子,掉金豆,攒钱买个小狗狗。”
兰香吭哧一声,冒出了一个大鼻涕泡儿,羞得她一脑袋就撞入了二哥怀里,直到抹干净了才抬起头来。
这根本就是报复!
不过,悲伤什么的,倒也没了。
“你们不想回,就在集市上转转,随便买点什么喜欢的东西。”
孙少杰摸出一把钱,胡乱塞进妹妹的小挂包里,“给你个任务,记着花完它们,一分都别留下。”
孙玉厚啼笑皆非,只好和兰香先走。临走前,他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那你们早点回来……”
“嗯。”
少杰对父亲和妹妹点点头,就转过身,一个人向石圪节公社走去了。
石圪节公社。
院子里黑鸦鸦的坐了一大片人。
孙少杰扫视了一圈儿。
会议正在进行,主持会议的似乎是徐治功。大哥和另外四人站在台子前,正接受一个又一个发言人的声讨——也就是轮流念稿子。
刚才在街上的喇叭匣里,听到的应该就是这里的实况转播。
还挺先进的啊。
这下子,大哥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人物。这压力,是够大的。
黑红也是红,那是后世的逻辑。而现在,讲究的是黑就是黑,红就是红。
这次会议后,从大哥本人到孙家其他人,怕是要被人议论至祖宗三代了。
孙少杰很快就发现了田福堂。
老倌儿少见的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低头闻手中的烟卷,似乎是生怕别人看到他。
二爸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
他好像是发言人之一,神色有些极不自在,脸上的汗珠子不时滚落,正不断的抹下头上那块肮脏的毛巾擦拭。
少杰还发现了公社文书刘根民。
刘根民是大哥高小同学,现在他们仍然是好朋友,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此刻,刘文书正趴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做记录,一脸的尴尬和难堪。
孙少安并不知道,父亲现在正跹蹴在石圪节的街道上;也不知道,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弟弟已经来到了会场。
他虽然站在台子前,耳朵却几乎听不见别人的发言,只是在心里反复思索着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
田福高的消息,田福堂的神态,已经让他明确地意识到,他之所以站在这里,推动者正是田福堂。
这个双水村的强人,正用他的方式,告诉他孙少安一个铁律——在双水村,他田福堂的意志不容违背。田家的女子再好也不是他孙少安的。
孙少安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并且对准老丈人的这种“报复”也报以理解态度。是啊,谁让他明明是一个泥巴腿子,却贪心不足的去觊觎人家如花似玉的工作女儿呢?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有两点。
一是经历过这一遭,他在全公社怕是要被扬臭了。这会影响弟弟的期望。
二是他怕这件事会影响少平和兰香将来的前途。他们以后是要出门的,万一受到自己牵连,他会痛苦一辈子的……
至于少杰,少安选择性忽略了。
二娃子皮实,不怕这些。
随即,他就发现了人群中的少杰。没办法,二娃太显眼了,像萤火虫。
孙少杰见到大哥看过来,做了一个“大哥,你火了”的庆贺动作。
孙少安秒懂。
没办法,实在是太熟悉了!
跟少安不同,少杰一点也不担心。
不仅仅是他知道最后结果,还因为他知道世事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了。如今的一切,几年后都将不再重要。
而且,跟大哥的认知不同。
在不减少耕地的前提下,多划几分沟坡圪崂、零零碎碎的闲荒地给村民养猪,虽然上面不允许,但村民是会感激的,名声并不会一面倒的就“臭了”。
谁心里没有一杆秤呢?
不过是因为没有话语权,不得发言而已。换个时间试试。
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会做什么。
会议结束,公社主任白明川正对几个犯了错误的人说鼓励话。
让他们“不要背包袱”,回去“好好抓生产”,“将功补过”。
孙少杰迎了过去。
“大哥,爸让俄来接你。”
“这就走。”孙少安应道。
白明川一眼就看出了孙少杰的不同,“少安,这是……”
“白主任,他是俄弟弟,叫少杰。”
“孙少杰?”白明川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
孙少杰没有瞒人。
“白主任,俄是孙少杰,刚复员不久,暂时在贸易经理部挂单。”
“哦!”
白明川瞬间联系上了,马上就变得极为热情,“原来是你呀!”
他俩严格来说算是一个系统的。
这白明川别看肥肥壮壮的,头发还有些显顶,但年龄其实不大。
孙少杰参军那年,白明川进县武装部做专干,当时就被分在城关公社。
这白专干也是一个狠人。
当年民兵冬训,一颗拉了线的手榴弹滑落在人堆里。白专干眼疾手快,把那颗冒烟的手榴弹捡起又扔了出去。
于是白专干出名了。
当年就被通报表扬,第二年又被提升为城关公社副主任,前年刚调到石圪节公社当了一把手。
白明川跟田福军走的近,听过孙少杰的名字就不足为奇了。
这位可是已经在县里挂了号的人,明显就是田主任的嫡系,听说还有意招婿。就算不是,以他现在的位置,也不比自己差啥了。
“你现忙不忙,要不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