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一大早起来,孙少杰就蹲在院子里清洗田福堂的那辆黑回绒大永久。
时隔多日,他终于记起了这件事。
“少杰,这是福堂叔的吧?”
“前次送润叶姐回县城用了用,后来一直放金波家里,忘了还。”
孙少杰顺嘴给自己找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主要是他自己心里过得去。
“要不……俄替你去还?”
孙少杰诧异了。
大哥自告奋勇去见田福堂?还是在这个时间点……有些奇怪啊。
“那行吧。要不你先进城一趟,回来再直接还回去好了。”
“队……队里好多事呢。”
“你领导给你穿小鞋了嘛,闹点小脾气怎么了?人之常情嘛,很正常。”
孙二娃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拐带大哥,于是,一队长终于湿身了。
“那,好……好吧。”
孙少杰见大哥答应了,顺手摸出一套钥匙递过去。
“单位给俄分了一个小院子,距汽车站不远,润叶姐是知道的。你顺便去认认门。以后往来县城,就住那里。”
“你给俄说不也一样。”
“哪儿那么容易找到。生院子没人领着,你也不敢进啊。”孙少杰找了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哥,俄也给家里弄辆自行车吧。正好有个地方,或许能不用票。”
他记起了那个自行车铺。
“好弄吗?”
“嗯,俄在县里见有个自行车铺,那里应该能找到旧车,少买点零件修一下,跟好的一样。”
“还是算了。”
孙少安想了想,提出了不同意见,“钱还是省着点花,能省就省。对了,既然你已经给了家里钱,兰香和少平上学的花费就从家里出吧,你以后不要再单给他们学费了。”
少安终于打算动用那笔钱了。
“不都一样嘛。”
“上学花费不比偶尔零花,是要常年开支的固定钱,从家里出好些。你不是已经给家里钱了么。”
孙少杰有些明白了。
“那行。除了偶尔给他们个零花钱,学费俄就不再管了。那车弄回来,也算家里买的吧。”
少安终于点头。
掌家自有掌家的规矩。
家事自然家里办。比起少安,少杰在这些方面想的还是少了一些。
但像少杰这样有本事的家庭成员,还是要适当灵活一些。
少安很明白这个道理。
有能力的兵不好带,这是通理。
吃过早饭,兄弟俩各行其事。
少安进城,孙少杰则去了公社。
昨日碰到杨高虎,说好了今天出山打野鸡。等下午村里人出山回来,正好跟小伙伴们聚一聚。
回来这么久,还没在一起说话呢。
再不安排,怕该说二娃眼界高了不认人,眼里容不下小伙伴了。
少杰去公社前,已经特意跟金富打过招呼,让他组织人,下工后直接去后河湾集合。
晚上烤羊!
孙少杰不到八点就到了石圪节。
他没有耽搁。
叫上牛根子,加上杨高虎的一个朋友,四个人一起,直接去了石圪节东山。
那里有条隐蔽的沟,人不常去,是一处野鸡窝儿。灌木蒿草里躲得都是。
“现在少多了。
前年县里领导们来石圪节开会,公社出面围捕过一次,差点打绝了种。”
杨高虎说起来往事仍满是惋惜,言语里颇有些耿耿之意。
“你自己打的也不少了,怎还为野鸡抱不平?这是处出感情了?”
“滚你的蛋,俄那能一样吗?野鸡不是不能打,可不能奔着绝种去啊。”
得,还真处出感情了。
其实,孙少杰知道,他是野鸡打多了,弄明白了里面的一点道理。
这也算另一种形式的“不打不相识”。
“别装了。
就你这打野鸡的装备,多大的野鸡能经得住你这一下子。假惺惺的。”
拿把英七七打野鸡,也没谁了。
“俄还打兔子呢。”
“这是夏天。”
“你呢,拿把气枪,即使能打中,可管用吗?俄看啊,还不如根子的那个弹弓。”杨高虎反唇相讥,努力反驳。
“俄特意去公社卫生院找的皮绳儿,耐用还有劲儿,好用得很。”
根子很得意的炫耀他的胖飞虎。显摆的从腰上袋子里摸出一枚弹丸,随手发出,正中一只鸣叫的蝉……
太惨了!
还真是十步一杀。
孙少杰抬腿提起一块石头,直冲远处灌木丛飞去,随着一阵“咯咯咯”的叫声,扑棱棱飞出两只野鸡来。
气枪从少杰肩上弹起,上手就打,“噗噗”两声轻响,枪响鸡落。
卧槽……气枪?连发!
杨高虎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根子则“呜呼”一声飞跑过去捡鸡。那身形,那速度……
唉,他才是真的胖飞虎。
“打脑袋上了!是眼睛!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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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上午九点。
田福堂接到了到公社开会的通知。又是心里埋怨闺女一通,再次借了一辆车,骂骂咧咧的去了公社。
没想到,刚到公社,就迎来了两位主任的打趣。
“福堂啊,你这老货?不吭不哈的憋着宝呢,那么大的好事还瞒着人。”
田福堂这人有一样特殊的本事。
——公社不管换多少茬领导,他都能和这些领导人保持一种热火关系。
所以,只要不是在正式场合,大家说话很是随意,显着一种特别的亲热。
但今天的这个开局他没有想到。
情况不明,他也不好说什么,但田支书处世老道,很是机灵地摸出一盒前门烟,“白主任,徐主任,抽烟。”
田福堂气管有毛病,带点气喘,自己不敢抽烟。但他是个“老烟囱”,总有耐不住的时候,常就拿出烟卷来闻一闻过瘾,所以身上倒是常装着纸烟。
还全都是中上好烟。当然,主要是给别人装,他自己很少吸。因为要命。
“这次就算了,下次还是要红双喜才行。”白明川接着徐治功继续打趣。
红双喜是沪产甲级名烟,比大前门还要贵上一些,要凭票才能买得到。但红双喜名字口彩好,大红包装也很喜庆,黄原上有身份的人家办喜事常用。
“那不是事儿,下回就换。”田福堂嘴里应承着,心里却越来越觉不对劲。
只是,他的这个回答却进一步坐实了两位主任心里的猜测,于是,两人越发积极的要促成那件事了。
“今天叫大家来,是要说一说这抗旱保苗的大事。
大旱无情,必须要慎重对待了。
大家都知道,伏前几个月,或者说从二三月间那场雨夹雪以来,咱这里就没有下过哪怕一次饱墒透雨。
入伏以来,更是一滴也没有了。
往日里银子一般清亮的东拉河,自下山村开始,往下不到四十里就已经断流。自罐子村以下,几乎点滴皆无。
那么问题来了——往下这一个月,如果天仍不下雨,咱们该怎么办?
大家都议一议吧。”
全石圪节几十个大队,队长、支书济济一堂,人人都是老烟枪。
田福堂被逼得只好坐到门口。
大家都在闹哄哄的议论,这老倌儿却仍在思考之前两位主任话里的意思。
公社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那就是分水,大家共度时艰。
如此,即使最坏情况出现,也能保住川道里的庄稼,撑到过年没有问题。
而年后,国家的救济粮就下来了。
但,水在农村历来是大事。
尤其是大旱的时候,平时到处都是的水,此时珍贵无比。贵到堪用命敌。
何况,断流的不是只有东垃河。
老天是公平的,既然是大旱,哪里都是一样的情况。
——沿河上游几个拢住水的大小水坝里,就剩那么一点点救命水。
给谁不给谁?都给够不够分?
自己花费人力物力筑坝拦的水,凭什么分给别人?
可是河是大家的河,河里的水大家都应该有份,凭啥就是你家的?
就算大家都高风亮节,和谐一片,但一个月过后,若是仍没有雨怎办?
所以,且得商量几天呢!
“福堂书记,你别置身事外,说一说你的看法。如今,你们双水村是一滴水也没有了。这点俄可是清楚得很。”
白明川见这样无休止的讨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点了田福堂的将。
田福堂这人还有一个特点。
那就是——
对自个的利益一点也不会放弃,但要是村子和村子之间争利益,他就是拼上老命也会为双水村争个你死我活。
所以,多少年以来,不管世事如何变化,田福堂的领导权却稳如泰山,一直都能牢牢坐稳双水村村支书记的位置。
因此,一般说来,其它队的领导人斗不过田福堂。但,多月不雨,河水断流,未来无期。这样的时节,是“一般”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