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二十四年,立春已至,东风解冻,蛰虫始振。云青山冬意渐消,春木之气渐长,绿意盎然。
距苏一川拜入小剑宗已有两月时间。
两个月里,三尸魔一事似乎石沉大海,没了动静。阳川江湖上也没有传出过有关魔物的风声,询问李长风,李长风更是只字不提,只是让他们不必操心此事,好好修行。
让苏一川稍微安心的是,那另一位师叔欧阳怡霖还是很好说话的,性子温和,清雅脱俗却也喜欢以打趣他们几个晚辈为乐。这些日子,苏一川看见寒师叔简直就像是耗子碰猫,有多远躲多远,绕道而走。实在躲不掉了,挤出个生硬笑脸上前打声招呼,然后换来意料之中的热脸贴冷屁股。
还好两位师叔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山上那座竹林小苑内,很少下来。
临近暮色,黄昏正灼。
“呼……”盘腿而坐的苏一川长吐一气,气杂黑丝,污浊腐臭,人却是面容焕发,精神饱满。
谢老赠予自己的这本《滴天穴髓》,所创者无名氏,竟是玄妙异常,与自己倒十分契合。此书主在养神通窍,只注重气机的深浅多寡,而不注重真气修为的提升凝练,看似于武道修行无甚用处,实则大有裨益。
寻常人者,内力行过小周天,可成一等武夫。内力运行于十二经络与奇经八脉,所谓周天通也,即成大周天,到了这等境地便可入宗师境。然而再往后,通穴磨窍的功夫只会愈发艰难,那些经外奇穴极难贯通,哪怕修至小菩提之境,也不见得能将一身窍穴尽数打开。
而苏一川现今也只剩数十个窍穴没有打通,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根基之稳固,底子之深厚,已是百年难遇。
想到谢丹枫,苏一川不禁回忆起两年前二人自阳川分别的时候。
“道家以‘形与神俱,飞升成仙’为最高境界,指的便是将精神修养,形体锻炼视为一体,形神合一。其实对应的就是‘武夫三宝’中的武夫体魄与武夫心境,剩下的武夫境界固然重要,然此二者也不可小觑,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
谢丹枫斜倚在车辇上,端着讨来的小破碗一口一口喝着温好的黄酒。
“这《滴穴天髓》天下也就你练得,日后窍穴尽开,加之老夫这些年来替你洗髓伐骨,塑凝根基,若再遇几分机缘,你小子说不定能练出来一个近两三百年江湖都只听过没见过的‘空垢’之身。”
“为何说只有我练得?”
“我如果说它是为你量身定做,你信是不信?”
“书可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
“那我不信。”
苏一川从来都猜不透谢丹枫的心思,连带着他许多举动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只知道自己照做即可,就连告别之时,谢丹枫也仅仅有一句话留与自己。
“他日你去天乾,先登玄禅,再上真武!切记!”
苏一川询问何时才是离开阳川去天乾的时候,谢丹枫只是让他等。
“三年之内万不可离开,不在阳川养势,你苏一川一无所有再入天乾之时,必死无疑!”
那时的谢丹枫神色空前严肃。
“咳咳。”正当苏一川思绪飘然之际,两声咳嗽故意引起了其注意。
苏一川转头,见萧温表情古怪地露出一个脑袋探进房门。
“萧师兄?找我有事?”苏一川疑惑,二师兄为何一副怪异笑容?
“那个……小师弟,师伯下了命令让我们留在山上,云青镇是去不得了,但师兄有些馋酒了,你看这……”萧温笑着,有些难为情地搓搓手。
闻言苏一川脸色一变,顿感萧温师兄笑容奸险,“你是怎么……”
萧温嘿嘿道:“不经意撞见的,讲道理,小师弟,我没偷着喝已经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了。不然东西没了你也没地儿哭去不是,这玩意,留着就是喝的嘛。”
萧温此刻庆幸无比,谁能料到在山上瞎晃悠也能碰见自家小师弟偷偷埋酒呢。
苏一川丧着个脸,神色挣扎,良久叹了口气,终于是妥协道:“也罢,留着也是留着。”
萧温大喜:“我去叫师妹他们。”
随后在苏一川肉疼的目光中几下跑没了影。
除了徐昊说要闭关,萧温拉着其余两人到了一处平坦宽敞的山地,露天席地,视野开阔。山脚下小镇的影子轮廓镶着一层金边,两侧层林此起彼伏,捧着一道流自高山的河流。心情舒畅之际,萧温不禁爽朗笑道:
“风涛林海,且来下酒!”
朱贺二人正搞不清楚状况时,忽然看见一道白色人影急匆匆地顺着上山小路奔过来,怀中还满满当当抱着三个大酒坛,甚至胳膊和手腕上也拿细绳吊着俩小酒坛。
晃晃悠悠的样子带几分好笑。
温柠蔓半闭着眼皱着柳眉,仿佛下一秒就要眼看着苏一川摔倒在地。
苏一川将酒坛小心翼翼放置几人面前,随后哼哼一笑,神情傲然。
“这、这是……”朱贺一呆。
“酒。”
“哪儿来的?”
“自己酿的。”苏一川声音拔高。
萧温把弄着几个酒坛子,翻来覆去地细看,嘟囔道:“这酒居然是小师弟自己酿的?和酒店里的能比嘛?可别尽弄些粗劣的黄酒来糊弄人啊。”
萧温轻轻拂干净硬泥,吹去土灰,缓缓揭开泥封。
一股汾酒和药材浸液形成的独特香气弥漫开来,芳香醇厚。
温柠蔓鼻尖耸动,深吸一口气:“好香,什么酒?”
萧温神情激动,抱着坛子不愿放手:“能不香么?上好的竹叶青!行啊小师弟,这香气,有些时日了吧?”
苏一川有些意外:“二师兄还挺识货,一闻就知道是竹叶青,这酒我来咱们宗门之前便着手酿制了,跟我走了不少路,之后便埋在了山上。算起来,也有好几年的时日了。”
萧温轻笑:“难怪见你刚进宗门那会儿偷摸着上上下下的,以后我们几个要是馋酒,可就全靠你了。”
苏一川两眼一翻:“你当这东西是说酿制就立马能酿制好的?”
温柠蔓吞了两口香津,催促着赶紧倒酒,至于其手上的酒碗,也不知是萧温从何处捣鼓出来的。
“这酒很不错?”朱贺虽说喝酒,但不太懂其中门道。
“极佳!”萧温点头。
苏一川淡笑:“酒质莹彻透明,香气成份均不吐露,入口则是甜绵微苦,虽没有剑南酒那么烈,但是余味无穷,色泽上淡黄兼呈青碧之绿,也是一绝。”
其实苏一川二人并未夸大其词,竹叶青酒素来有“兰羞荐俎,竹酒澄芳”的荣称,说的就是其香型和品质,自古以来,无数人都为之倾倒痴迷。
酒一入碗,酒香更浓,晶莹透明如琼浆玉液的品相便已是极为动人。
众人碰杯,一饮而尽。
萧温咂咂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点一点啜饮品尝,摇头晃脑折扇收握。
“迎来坐堂上,杯酒竹叶香。不愧是上好的竹叶青!妙哉。”
“嘻嘻。”温柠蔓见到萧温这个样子,忍不住咯咯直笑,声音清脆。
“二师兄活像个读书人,真有意思。”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
师兄弟几人靠在一起,竹叶青酒不是很烈,即使众人喝了整整两大坛,也不过是微醺而已。只是温柠蔓这妮子,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脸颊粉嫩通红,胜过涂抹胭脂,嘴里好像还念念不清,是真有些醉了。
“小师弟,咱们小剑宗普普通通的,你是为什么要入门呢?”萧温打了个酒嗝,对自己满嘴酒味十分满意,半边身子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靠在树身吧唧嘴道。
谁知道呢。
苏一川心底默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是家里前辈让我来的。”
“那师兄师姐们呢?”苏一川岔开话题。
“我们呐……”温柠蔓接过话茬,语气酥软无力:“我们跟小师弟可不一样,我们都是师父找上门来主动要收为徒弟的。”
苏一川就盘腿坐在温柠蔓的旁边。
温柠蔓看着小师弟,琉璃般的眼睛里闪耀着亮泽,也许是喝醉了的缘故。
她秀发散乱,微微仰头,苏一川下巴抵在膝上,低头。
眼神碰撞。
小妮子伸出手将苏一川垂下的丝发绕着自己的小拇指缠了一圈。
温柠蔓突然觉得,这样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小师弟,背后是清冷的月光,他就像清辉如雪的明月,皎洁无瑕,高不可攀。
温柠蔓红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转而掩嘴轻笑,避开了苏一川的视线。
她睫毛微颤,双目微闭。
“小师弟。”
“嗯。”
“小师弟。”
“诶。”
温柠蔓露出虎牙尖尖,嘴角带笑,在呢喃自语中渐渐轻鼾。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
地上亮银如雪。
世间情动,美酒,佳人,少年,佐以月光,流云,山风,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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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风尘仆仆的李长风回到宗门,神色疲惫,见到苏一川等人也只是笑笑不说话,径直回屋。
李长风双袖一抖,盘腿坐在床上,正欲闭眼小憩,鼻尖一动,目光一扫。
正是初春,窗外春意泄入,正对着的案桌上立有一个小坛子,很小,小到只有巴掌大,旁边还摆有一个瓷碗。
碗中莹彻透明的液体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闪耀着动人光泽。
李长风轻轻端起,凝视片刻,淡淡一笑。
“这臭小子,还知道给我留一坛。”
苏一川在山上埋了好几坛酒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李长风。
咕咚。
味道上佳,极慰心扉。
李长风拎着小坛子,屈腿靠在窗前,任由春风轻轻撩拨着鬓发,眼神温煦。
“味道如何?”有人隔着茅屋在外面轻笑问道,声音轻柔悦耳。
“自然是极好。”
“一川那孩子,也拿了两坛竹叶青托妮子带到了竹苑那边,就连雨柔那么不喜欢你们师徒俩,都难得夸了一嘴一川有些本事,酒还酿的不错。”欧阳怡霖眼含笑意。
“是么。”李长风嘴角微翘,“那还真是不容易啊。”
“你呀,对人家徐昊好点,雨柔也就不至于这么针对你。”
已有些疲惫的李长风更加头疼:“怎么做都是徒劳啊……”
欧阳怡霖陷入沉默。
片刻后。
“三尸魔的事情,可有眉目?”欧阳怡霖换了个话题,慢步走至窗前。
此时的苏一川几人,不知道跑到山里哪个地方撒野去了,正好不怕被听见。
“有一丁半点吧。”
李长风用手指拨动着瓷碗,左手托腮打了个哈欠。
“自从一川他们撞见魔物之后,本来有点动静的剑州和阳州顷刻间变得安静起来,见不到半点三尸魔的踪迹。”
“还是要留心,当年的你,可是吃了不小的苦头。”
想起往事,李长风眯着眼,脸色阴沉了几分。
“所以我才很重视魔物的事情,这几天去了一趟太一阁,托杨兄算了一卦。虽说收获不大,好歹能确定一件事情。”
“三尸魔一事,乃是人为。”
“人为?!”
欧阳怡霖娇躯一震,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
以人为手段牵引三尸动乱,甚至能控制三尸,这种事情她还从未听说过。
“或许……”李长风迟疑了一下,“徐昊当日的确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所以才会被幕后之人缠上。找个时间我好好地问问他吧。”
“另有一件事情。”李长风话锋一转,停顿了片刻,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听风涯,要出世了。”
凤池州的听风涯?!
“此话当真?”欧阳怡霖美目里带有几分错愕之色,“你如何得知?”
“来的路上,我去了一趟凤池州黄胭郡。”
欧阳怡霖轻轻吐出一口气,气若幽兰,一只玉手按在自己起伏的“风景”之上,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
听风涯,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号了,选择在这节骨眼上出世,不知是否与三尸魔的事情有关。
“一世一宗,一宗十人,历来如此。”李长风颇为感慨道,“只是这十人,阳川任何一宗任何一方势力,倾尽全力谁敢言完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