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川大江下游数百里,南龙郡边地。
江岸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夹有几位孩童,聚集一处,在羡慕向往的目光中,为首的是一位年纪最大的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
小孩子们羡慕的,其实是少年手里的一柄平凡无奇的长剑,比江湖剑客手中使的家伙要短上几寸。
“爹爹说了,我手里的这把剑,可是听风涯七先生用过的,我以后肯定也是响当当的剑客!”
“哇······”,孩子们两眼放光。
自阳川大江名震江湖的一战之后,济世一剑与剑引风雷的话头在五州各地可是聊得火热,早就人尽皆知,何况正处在阳川大江下游,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此地?
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哪个不向往陈清绝与祈岚的身姿?单凭这一把剑,便足以在孩子群中称王。
当然,也有嫉妒而不服的声音。
“我看这把剑没有什么特别的,既不发光发亮,样子也不好看。七先生怎么可能用这种剑,肯定是你爹捡来骗你的!”
“你!”少年憋红了脸,不知如何反驳。
“傻子,被骗了还开心呢。”
“哼哼。”那眼神嫉妒的孩子继续得意追问:“不然你拿这把剑劈两根木柴给我们看看,你家里不就是卖柴薪的嘛。”
少年不说话,只是委屈地将手中的剑抱入怀中,不管是真是假,让自己拿这把剑去劈柴,他无论如何也是舍不得的。
正要扭头就走,却迎面撞上了一位先生。
长衣布履,鬓发掺白。
“对不起,我没注意……”
李长风眯眼微笑,蹲下身子揉着少年的头发轻柔问道:“喜欢练剑?”
少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李长风抬头环顾,不久前与杨流丹的对话浮现脑海。
“那条恶蛟的位置极难推算,我没料到牵扯这么大,并未往这方面想。”
杨流丹大手一揽,就地取了六片翠绿树叶于手中,轻轻一撒,手掐指决,喝道:“起。”
六枚叶片忽正忽反,上下翻舞,竟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落于桌面。
两人看了一会儿,杨流丹拂袖挥去叶片,说道:“你虽伤到它,但其逃走时天运仍含在它嘴里,有这等天地加持的大补之物,如今畜生成蛟是必然之事。”
“无论是为了化龙,还是为了养伤,地处龙脉分支的阳川大江都是它藏身的绝佳之地。但它有那‘匿形敛息’的神通,想准确无误地找到,确实是大江捞针了。”
李长风淡笑:“所以我来找你帮忙。”
杨流丹忧心忡忡:“事关天机,天运亦被人以手段遮掩,这背后的代价你应明白才是。”
“嗯,虽谈不上逆天行事,但推演之术,焉有善报。”
杨流丹长叹一口气,心下一横,狠道:“好,你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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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风仔仔细细分辨方位,日、山、水、楼、云、风,掌中九宫演算。
“找到了。”
转头望向眼眶微红的少年,见他紧紧抱着怀中略显寒酸的长剑,李长风柔声道:“这剑是你的?”
“陈清绝用过此剑?”
“……”少年紧咬嘴唇沉默不言,白嫩的手指掐出红印。他觉得爹爹不会骗自己,但是同伴们先前的言语,却让他不知如何作答。
李长风忍住笑意,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剑不错,借我一用,如何?”
少年错愕抬头,鬼使神差般地呆呆将剑递给了面前的陌生先生。
李长风打量一番,问:“可有名字?”
少年摇头,弱声道:“本想叫玉龙的,但是让人家笑话了。”
李长风一副恍然的模样,少年心目中的江湖,剑气与侠气并生,美好却也如娇羞美人,怕人指点耻笑。
然而下一幕,少年呼吸急促睁大了眼睛痴痴望着,这偶然得遇的一眼,便让他记了整整一辈子。
青冥浩荡,有长虹挂江。
惊声四起,千百震撼视线聚集之处,长衣布履,仗剑当空,李长风持剑飞身立于江面数十丈之高,气若沉渊,烨然若神人!
李长风放声大笑:“陈清绝用没用过我不知道,但今日我李长风用过!”
“翕若长鲸动烟海,手挽玉龙斩蛟龙!”
李长风周身剑气纵横,一身剑意沛然,恰如穹顶下极小的一点爆发出璀璨白芒。李长风直接纵身化作一道剑光遁入阳川大江,江水纷纷退让避开,霎时耀眼剑光充塞天地,整条江河似乎都被这一剑斩了个翻转颠倒,浪涛卷滚不停。
在李长风挟一身磅礴剑意径直撞入江底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恐怖暗流翻涌,江底景象颠倒,一阵变幻。
再睁眼凝神之时,李长风屹立在无限白云之上,飘然持剑,一头庞大的直角龙首陡然现于青冥之下,龙目竖立,威光赫赫,正冷冷注视着李长风。
身形仅有一只龙瞳大小的李长风轻轻一笑。
“又见面了。”
握住剑柄的右手微抬。
万千剑气冲天,阳川大江江面升起无数滚滚水柱,其间杂有白光熠熠然,如龙蛇翻腾。
飞起玉龙三百万。
“吼!”江底深处传出一声痛苦嘶吼,众人只觉地动山摇,站立不稳。
江岸相较之下离得较近的人们听到吼声之后双目晕眩,心神不宁,竟有戾气在心中隐隐暗生,燥热难耐。
江底一处别有洞天的福地,剑光闪过,幻境破碎,一条身躯庞大似蛟似龙之物头生犄角现出真形,在震天嘶吼过后一口黑邪吐息喷向面前渺小的单薄身影。
“时隔这么多年,若还受你这臭蛟影响心智,岂非显得我李长风太过无能?”
李长风单手持剑,左手捏印,背后浮现出一座近二十丈高的巨大法象,隐在云雾之中看不真切,不过勉强能辨出虚影就像是身着道袍侧身闲躺于白云之上,姿态松垮自然,似在酣睡。
龙归元海,阳潜于阴。
人曰蛰龙,我却蛰心。
在远隔此地足有万里之遥的天乾,有一高山,山名真武。
山上某块石壁上有字题:
“高枕终南万虑空,睡仙常卧白云中。”
石根高坐,白云上卧。
李长风怒目沉喝:“嗡!”
一字道出,一切邪祟如梦幻泡影烟消云散,李长风心神明朗。
冷笑一声,李长风手中长剑再次爆发出更为耀眼的剑光,滔天剑光纵横,刺得江岸所有人双眼睁不开来。
待缓过神,江面风平浪静,哪里还见得到什么人影,让人不免怀疑方才所见可是幻相?
只是人群中的某位少年感觉到手里多了一物,抬起一看,一柄长剑闪烁着神秘光泽,如有灵性。剑身底部与剑柄相接处,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直击少年心扉,是某人适才并指而刻。
字为玉龙。
没有人知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剑宗之主,在这次时隔多年的首次离宗,做了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以致于后来,诸葛奇羽在所著《三策武卷》中记载:元祥三十三年春,剑宗李长风赴四宗之会,与太一阁之阁主杨流丹共同推演天机。
阳川气运染邪,无名道人于千丈地脉下豢养恶龙,侵染西地江湖。
恶龙蛰伏,以运养身。
李长风孤身持剑。
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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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梅郡与南龙郡交接的大道上,一行人马正在赶路。
苏一川五人在落梅剑林的队伍中与张雪竹聚在一起。
直到今日苏一川才知晓自己这位小师姐居然不会骑马。
温柠蔓嫌弃大师兄朱贺体格高大,又嫌三师兄徐昊死气沉沉木讷得很,思来想去,还是要求跟小师弟苏一川同乘一骑。
至于二师兄萧温,虽然没什么嫌弃的,但就是不想坐一骑。
哪怕苏一川有心拒绝,在温柠蔓犀利的目光下也不得不将到嘴的话给咽回肚里。
旁边的张雪竹依旧一袭素雪长袍跨坐鞍上,其下是两条修长雪白的玉腿踩在马镫间,令人咂舌的风景随着马儿前进而波涛摇晃。
不少隐晦视线都悄悄聚焦在这位落梅剑林的天之娇女身上,片刻后又赶紧挪开。苏一川不禁在心底由衷感慨,这张雪竹前凸后翘的身段实在惹人注目。
温柠蔓有所察觉,不过这次倒没有幼稚斗气,而是狡黠一笑,爬下苏一川的白马去找张雪竹。
“你要与我同骑?”张雪竹眨眨眼,感到意外。
在落梅剑林其余弟子不悦或吃惊的目光中,温柠蔓嘻嘻笑着坐在了张雪竹的后面。
苏一川似有心事的样子,还在心里想着与盛夷的交谈。
此行恐不会轻松。
“小师弟,接着!”萧温兀地出声,抛来一物。
苏一川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是一个两拳高的木葫芦,镶口如玉质米粒,墨绿色的丝线拧成细绳环穿插其中。从圆润光滑的表面来看,跟着萧温应有一段时间了。
塞子拔开,酒香扑鼻。
苏一川大笑一声,喉头滚动。
“二师兄,你这酒,比起我那竹叶青可是差些意思!”
“既然知道,以后还不多备几坛孝敬孝敬师兄?”
萧温双腿用力一夹,驱马与苏一川并肩同行,心思聪敏的他或多或少能猜到苏一川的忧虑。
“小师弟莫要多心,若事态真严峻到了某种地步,凭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将师伯吩咐的事情办好就行。”
苏一川嗯了一声。
苏一川第二口酒还没下肚,就看见温柠蔓从张雪竹身后悄悄探出个头来,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目光促狭。
“师姐这是搞什么?”苏一川心里嘀咕,不知温柠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