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一川一手抱胸一手抵颚,在斟酌沉思。
这位宋真人与谢老交好,按理来说是信得过的,只是连这位老先生都做不到的事情,仅凭他苏一川如何办到?
苏一川忽然意识到,谢老虽然对其评价颇高,却不曾提及武道修为,这位宋真人弄不好是个专心致力于学问典籍、皓首穷经修身养性的前辈也说不定。
见苏一川沉默不语,宋重真以为他是有所顾忌而犹豫不定。
于是宋重真又补了一句:“若觉时间仓促,贫道可以先将请帖给你,待你自太一阁回来,再出手帮这个忙亦可。”
还能这样?
苏一川茫然。
宋重真望着自己亲手打理的菜圃,正值五月瓜熟,宋真人起身去蒲园摘了两只甜瓜。
将瓜递给苏一川一只,宋重真随手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一边吃,宋重真一边看着苏一川道:“说到底,贫道也只是想要你的一个承诺而已。这个忙,你只需先应下来,日后再做也不迟。”
“只是一个承诺?何意?”
苏一川无法理解。
“不知宋观主需要在下帮什么忙,甚至不急于一时。”
宋重真停下手中动作,眯眼缓缓问道:“你可知剑意帖?”
一瞬间,苏一川身躯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明明才刚喝过茶水,此时竟仍觉得嗓子干渴。
“敢问……”
苏一川声音发颤,脊背微湿。
“可是《浩然剑意帖》?”
“嗯。”
苏一川沉默了片刻,不死心地再次问道:“浩然夫子的《浩然剑意帖》?”
宋重真重重点头。
“正是。”
没了悬念,苏一川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手中甜瓜差点掉落在地。
浩然夫子,是天乾的浩然夫子。
此“浩然”,既是儒家浩然,亦是浩然古境的浩然!
那《浩然剑意帖》便是出自其手!
“宋观主的意思……”
宋重真脸色平静:“我想请你帮我取回剑意帖。”
“宋观主应该还有话没说完吧?”苏一川嘴角苦涩,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若是要他从浩然夫子手中取走剑意帖,先不说他苏一川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宋重真也必然不可能生出这般滑天下之大稽的想法。
“呵呵。”宋重真一脸和善笑容,人畜无害地说道:“放心,浩然夫子依旧身在天乾,而贫道想托你帮忙取的剑意帖,如今却在阳川境内。”
苏一川诧异道:“剑意帖怎会在阳川境地?”
“莫急,听贫道细说。”
宋重真一饮清茶,润了润嗓子,开始将浩然夫子与玄都观的缘分讲与苏一川听。
世人只知浩然夫子写有一剑意帖,名响天下,却少有人知晓剑意帖共有上下两卷,上卷《修身》,下卷《平天下》。浩然夫子所独创的字体,不似文人主流,异于书法大家。
虽说书法各家各有筋骨,然细微处有别,整体上却都丰腴雄浑,遒媚劲健,都从大局处展露出一副气势恢宏笔走龙蛇的丹青风流气派。
而浩然夫子所创独特字体,大别于前人书法,用笔细劲,结体疏朗,笔迹至瘦而不失其骨。笔法外露,侧锋如兰竹,似割金断玉般别有韵味。
“都说字如其人,这字当真如那浩然夫子一般,锋芒毕露,剑意沛然。”
宋重真感慨万千,继续说道:
“传闻此字体乃是天乾皇帝与浩然夫子相谈甚欢,随后天子下诏书的时候请浩然夫子撰笔所写,亦是此字体第一次显于明面。”
“本来按理说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自创字体来替天子撰书,有大不敬之嫌,谁曾想天乾皇帝不仅没有恼怒,反而对浩然夫子的字迹大为称赞。更是亲自为字赐名,将夫子所言瘦其筋的‘筋’改为了‘金’字。”
“故而浩然夫子此字体,名为‘瘦金’。”
浩然夫子的剑意帖虽名声响彻四海,但是真正成帖之日,也不过是在十几年前。那时浩然夫子曾负笈远游至阳川,一路游山玩水读几本圣贤书,走到槐州时,夫子结识了一位忘年之交。
宋重真缓缓说出三个字。
“明思齐?”苏一川无比错愕。
“祈岚前辈的心上人?”
宋重真神色有些意外,不过想到陈清绝与祈岚二人的决斗便恍然。
“不错,就是他。”
浩然夫子,名字便是“浩然”二字,单姓一个王,至于这“浩然”二字真是出生所起还是其之后改字,无人知晓。
五十多岁的王浩然与三十岁出头的明思齐一见如故,结伴而行,彼时王浩然已入太玄之境,明思齐则堪堪步入宗师境界,二人以酒会友,把酒言欢。
“明思齐带着浩然夫子领略了阳川无数大好风光,去了落梅剑林看十里梅林,去了阳川大江看潮起江浪拍岸断崖,还去了听风涯见识了陈清绝的高超琴技……自然也来了玄都观看桃花梨杏,千树盎然。”
“说起来,他们二位可是在玄都观歇息了不少时日,整日赏千树观百花,美酒不断,潇洒快活。”说到这里,宋重真脸上笑意浓郁。
“我于玄都观里观千树,指点桃花与梨杏。”苏一川低声呢喃。
“但是我们怎么听说,明思齐是死在陈清绝前辈手上的呢?”苏一川眉头拧在一块儿,想不明白。
宋重真神色黯然,颇为惋惜叹道:“贫道也很疑惑,直到近日听风涯宋三先生亲自调查此事,才弄了个水落石出。”
“十几年前,东离赵惟真算计整座阳川江湖,在地脉之下豢养了一条恶龙,此恶龙乃是以道家旁门禁术豢养,诡邪得很,更受天道禁制。只是这么一来,受苦的是那些江湖武夫,靠近恶龙蛰伏的千里范围,邪气乱人心魄,武夫三尸暴走,神智尽丧。”
“明思齐弃武道而从医道,济世之心更甚,可惜那时浩然夫子已经返回天乾,明思齐只好拉上好友陈清绝一同前往寻解救之法。不过那时没人知晓其中牵扯竟如此之大。明思齐不慎也遭遇了邪气侵染,苦苦哀求之下,让陈清绝在其神智全无之前一剑了结自己,尸沉阳川大江。
“竟然是这样。”苏一川大吃一惊,随后也是摇头,“唉,听闻陈清绝前辈不喜说话性子冷淡,祈岚更是如此,难怪会有这么一场乌龙。”
“生死有命,好在李长风这次彻底将恶龙斩去。”
苏一川咬了一口甜瓜,清甜爽口。
宋重真纳闷:“你师父斩龙一事,你好像并不惊讶。”
苏一川嗯了一声。
“他与我说了。”
宋重真反倒不可思议了起来。
“这种事情他也说与你听?”
“也是,说给你听无妨,说给你那几个师兄师姐听,信与不信先不说,怕是听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气运斩龙一说,几个年轻小家伙哪里懂得。
“说回正题,那剑意帖上卷《修身》,便是浩然夫子在十几年前,与明思齐在玄都观时所创写。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王浩然写给挚友明思齐的。”
浩然夫子创写《修身》之时,正剑道大成,臻至圆满。瘦金之体,一笔一划本就锋如兰竹,王浩然创帖之际,锋芒毕露,下笔就是出剑。整个玄都观千树晃动,乃至其方圆百里,剑气纵横,剑意直上云霄,充斥天地。
“若不是夫子有心留意,我这玄都观,怕是在《修身》成卷之日便毁于一旦了。”宋重真负手于身后,眼神深邃回忆道。
“只是成帖而已,气象这么骇人?”苏一川震惊,这件事情谢丹枫倒不曾与他说过。
“浩然夫子在卷成之时,便将这剑意帖上卷赠予了明思齐。剑意帖中,每个字迹都蕴有浩然夫子的浩然剑意,是世间仅有的至宝。可惜明思齐那时已经专心于医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明思齐云游五州,并未将《剑意帖》上卷带在身上,而是交给了我玄都观保管。”
“既交给你们玄都观保管,为何还要我去取?”
苏一川刚问完,就是怔怔呆在原地。
见宋重真老脸一红。
苏一川有些无语,试探性问道:“不会是丢了吧?”
宋重真没有说话,但是脸红更甚。
“这东西你们玄都观也能弄丢?”
顾不得失礼与否,也忘了身前是玄都观观主,苏一川直接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也不算丢……”宋重真擦了擦额角的汗,先前的高人形象一下子弱了许多,“是让人盗了。”
“那不就是丢!”
“何日被盗,可知盗窃者是何人?”
“不知。”
苏一川脸色一黑:“既然这样,宋观主让我如何去寻剑意帖。”
“贫道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近日登门的贵人可助玄都观追回剑意帖。”
“贵人……玄都观一天来这么多人,宋观主如何得知是我。”
“贫道感觉是你。”
“卜卦?那为何不直接算剑意帖现在何处?”
宋重真摇摇头:“试过了,没有结果,应该是被人用手段遮蔽了天机。”
“所以贫道才说不急,你只需应下此事,其他的,随缘。只是贫道怕剑意帖流落在外太久,会引起一些江湖上的变故。”
明白了前因后果,苏一川晃了晃疼痛的脑袋,梳理了一番,最后说道:
“若我真能追回剑意帖,自当竭尽全力。”
宋重真如释重负一笑:“好,贫道这就将太一阁的请帖给你。”
“这就够了?”苏一川在心里嘟囔道:“真够随缘的。”
这宋真人就不怕自己是随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