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丁盛等人已经开始挨家挨户的去敲门了。
他们用手里的刀催逼着这些可怜的棚户们,让他们把粮食交出来。
甚至有几个脾气爆的,已经踹门而入,从地穴里像拉死狗一样,把棚户们拽出,用身上的短棒,笞捶着他们。
顿时,哀嚎声,求饶声,哭泣声,响彻着这片小聚落。
“住手,都给我住手啊!”
张冲之前正和那老叟攀谈,没想到队伍就散了架。
看到这副捉人催逼的样子,张冲怒火中烧。
他快步走到一个正挝挞逞凶的榜夫旁,一把就夺过了他的哨棒。
然后,膝盖一顶,一撅,就折断了哨棒。
张冲朝天一指,怒吼道: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如惊雷,慑得丁盛等人动都不敢动。
他们疑惑的看着张冲,不明白,不是要来打粮吗,怎么就停了。
张冲没理他们的困惑,只是扶起瘫倒在地的穴民。
张冲看着这人,但根本不知该如何称呼,原因是从这人脸上压根看不出年纪。
你称呼他老叟吧,也确实,此人白发苍苍,面带暮气,甚至声音都带着点苍老。
但看着远处一個佝偻着的老妇人,全身赤条条的,用悲戚心疼的眼神看着他时,张冲就知道,此人是那妇人的儿子。
之所以苍老如此,张冲估计可能缺盐导致的。
他拉起这位小哥时,这小哥浑身都在颤抖,他双手抱着头,根本不敢抬头,也不敢站起身。
张冲怜悯的把他撑住,一股嗖味直冲脑干,这小哥是不是一辈子没洗过澡?
但顾不得那些了。
他招手让大伙来,又让之前那老叟也围过来。
老叟指了指自己,见没错,才蹑手蹑脚的靠过来。
张冲先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
“为什么要叫大伙停下来?来,大器,你先来说说。”
大器,丁盛之字也。
平日丁盛最是活跃话多,但这次他看张冲发这么大脾气,又想到了他一枪掷杀哨马的情形,倒有点怕了。
他略带不确定的回答道:
“因为,咱们揍了人?”说完,他还是又给自己解释了一下:
“那粟粮是他们命根子,不打他们怎么会老实拿出来给我们?”
其他人也是一副如此的神情,只有那老叟涨红着脸,嗫嚅又不敢说啥。
张冲反问:
“你也知道这是他们命根子?那为什么要催他们的粮?”
然后不等丁盛他们回答,就指着一个个衣不蔽体的棚户们讲:
“你睁大眼瞧瞧,瞧瞧他们还有啥。一家七口人,轮流穿一件衣服,住在土坑里,你和我说说,他们还能有啥?
是,不催粮,我们就要饿肚子。所以宁可他们挨饿受冻,也要把我们肚子先填饱。
但是呢?但是呢?
你这么想如果没错,那那些威逼我们的豪强是不是也有道理。
反正苦一苦我们,他们的好日子是不能断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冲队伍里的基本都是黔首,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当地豪强压迫来服役的。
所以张冲说的这些,他们心里不服气,但本能的又满脸涨红。
张冲看出了他们心思:
“你们是不是心里不服,觉得这能一回事?
一个鱼肉乡里就为了逍遥快活,一个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觉得不同,但对这些棚户来说,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和那些豪强都是将他们仅有的希望给剥夺。可耻,可耻啊。”
说着张冲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对大伙说:
“我石崽子家里和他们一样,也是一家六口,也是冬天挨冻,啼饥号寒。
我那时候就要发誓,要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而现在,我更要发誓,我也要让像我们这些穷汉子,过得像个人,而不是一个野兽东躲西藏。”
张冲说得沉重,但大伙心里都听进去了,其实总结起来就是:
“穷苦人不抢穷苦人。”
但还有一个问题,粮食该怎么解决。
“冲哥,我支持你。但现在我们自己的粮食不够啊,这该怎么办?”
张旦看出了大伙心里的问题,直接挑明的问了出来。
张冲听了,莞尔一笑,指了指那老叟,说道:
“咱们的粮,就要应在他老人家头上。”
说完,大伙皆虎视眈眈的看着老叟,吓得老叟又跌倒在地,哭着嚎道:
“是真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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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阴郡,乘氏,李氏坞堡。
在此世,这种坞堡本是新莽末年出现的,最初作为边塞防备御警的亭燧。
后乱世到来,内地豪强也开始架起坞壁,比如著名的第五伦,在本位面就曾修筑坞堡,保护族人和乡党。
但随着东汉建立,这种坞堡陆续都在拆除中,以消除乡间不稳定因素。
但随着羌乱而起,朝廷为平乱,横征暴敛,年年加赋,激起天下盗贼蜂拥。
这种宜农宜兵的坞堡就又被豪强们修筑起来。
他们在这个小王国里,自给自足,压迫失地农民,做奴婢,做徒附,当部曲,恣意妄为,朝廷不能治。
而乘氏李氏的坞堡就是这么一座典型的东汉豪强坞堡。
只不过他们规模非常之大,直比一座小县城。
在这里,依附于李氏的宾客奴婢有数千家,要知道一座小县的户数也不过万户。
以前汉来说,高祖定萧何为首功,封他为酂侯,食邑最多。
有多少呢?
不过才八千户,后来觉得少了些,又补了二千户,凑满了万户,也就是一县户口数。
而列侯已经是二十等功爵中最高的一级,不是对国家社稷有定策军功,是不可能受封的。
所以,现在可以知道乘氏李家有多煊赫吗?
是富比列侯啊!
不过和真列侯比还是要差些,因为光武得天下后,以柔治天下。对功勋特别优渥,前汉给一县做食邑,而他就给四县。
所以,李家也就算是小列侯的水平。
这会,天已放亮。
通往坞堡的直道两旁,满是劳作的李家徒附,他们穿着犊鼻裤在整理着粟田。
时不时就能见到五六个汉子套着牛上,犁着地。
此时,一哨马从远处地平线飞驰而过,激起无数徒附张望。
坞堡边的一座堠楼,远远就看到那插着李家背旗的哨马,立马命两边的更夫放下门阙。
那哨马招呼不打,直接在壁外下马,飞也似的向内奔去。
哨马在晒场找到了李家的当家人李乾。
他先是递上了李典的符节,接着就递上了李典写的信。
李乾疑惑的打开信,正奇怪为啥是送李典的符节而不是李进的。
他就看到信上,李典用他那简练优美的行书,告诉了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李进被害了,死在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里,而且不知道凶手。
李乾眼一黑,就要晕倒,幸好被他的儿子李整一把扶助。
李整和李典一样,都是李家下一代的领军人物,而且因为他是族长的儿子,更比李典要重。
李整也看到了李典信上说的,但他为人素来持重,他忍住悲意,对他阿爹说道:
“大人,还请节哀,现在我们要考虑如何应对典弟的建议,真要点兵追击吗?”
李乾此时缓过来了劲,但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他早知道以李进的暴脾气,一定会找宦官一党报仇的。
早知如此,何必拦他入京行刺呢?
恸煞我也,我的进弟呀。
你本该留名青史,怎就死在了一场无名的争斗中。
他推开儿子,嘶着嗓子朝着左右,怒吼:
“击鼓,召兵,无论是谁,我都要他们给我付出代价。”
说完,又掩面而泣。
闻此言,左右攀上望楼,敲响两面牛皮大鼓。
声动四周,集结骁勇。
三刻钟后,一支二百人的队伍,旗帜招展,向着东方宣泄着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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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在手,跟我走。”
此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张冲,喜气洋洋得给大伙打气。
在一旁的老叟,颤巍巍的说:
“可不可不去,或者我告诉你们在哪里,你们自己去。那借来的粮,莪也不要。好汉,你觉得行不行。”
张冲一揽老叟,笑道:
“别叫好汉的,听着像个绿林强盗,叫我‘石将军’就行。
还有你不去可不行,你想想你们连粟种都被那姓薛的抢走了。
没有种子,你们明年吃什么?
哦,也对,不用等明年,今年你们可能就要饿死了。”
老叟一窘,不想说话了,只能继续带路。
但老叟不想说话了,张冲倒是一直问:
“老汉,你说的那个姓薛的乡豪咋就管上你们呀?他又不是啥官府,他说纳粮,你们不能跑吗?”
“别老汉,我是看着老,其实我才三十八。”
张冲一看这胡须鬓发尽白的人,才三十八,不由乍舌。
老叟不理他,只叹口气,说:
“我们本都是逃役的罪人,一起结庐在这里,混个栖身温饱。
但大概四年前,一伙乡豪发现了我们,就逼迫我们为其部曲。
至于,为啥不再继续跑?
实在是没地方跑了,去哪都是一样。
本来这薛家也没这么苛责的,可能是遇上啥难处了吧。”
张冲怒其不争,但也知道这被欺压久了,心理多少会变成这样,不然日子过不下去。
但明白归明白,张冲还是觉得憋屈,自己被剥削成这样,还觉得老爷有啥难处呢!
没看见自己家人啼饥号寒的样。
就这,那老叟还在念叨,一个劲说:
“别伤人哈,咱们去借,人家肯定给的。
毕竟咱们聚落有好几个都在那里当徒附呢?
怎么可能真见咱们饿死。”
说着,还一个劲嘱咐张冲:
“千万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