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谋反,武则天并不陌生。
作为皇后执政的这些年,她处理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平叛。
大唐的疆域太大了,突厥,吐蕃,吐谷浑,回鹘,高句丽,一年到头,哪儿不发生几起小火苗。
从显庆五年开始参政算起,她已经执政二十四年,对于奏章上的叛乱二字已经习以为常。起初几年还惶惶不安,到如今看到这二字,脑中浮现的便只有,是谁?在哪儿?派谁去平叛?
就在去年,她还刚处理了声势浩大的徐敬业叛乱。
说道这个叛乱,武则天就恨得牙痒痒。
她废帝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有人反对的打算,但她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捅自己一刀的,竟然是一向亲厚的英国公府。
因为英国公李勣当年在自己立后一事上有出力,所以武则天一直将英国公府视为自己人,泰山封禅时将其作为封禅大使,生病时亲自前去慰问,坠马伤脚时亲自赐马,甚至连他寡居在家的姐姐,都封为东平郡君。
她万万没想到,李勣一过世,他家那个小子只是因为仕途不顺,就蹦跶起来了,还要“勤王”,搅得东南三州不宁。
他死就死了,可惜了许多百姓被卷入战火,更折损了那个写了一手漂亮文章的小子。
有才遗于野,是宰相之过啊。
摇了摇头,将去年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放下,看到手中这封信所说的谋反……嗯,李家那些废物们终于要行动起来了。
他们的密谋,原本就在她预计中,不算什么新鲜。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这般大刺啦啦的串联,真当她是眼瞎的不成。
武则天沉吟片刻,然后问旁边的上官婉儿,“之前令各地准备建登闻鼓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已经在东都和两京设置了登闻鼓和肺石,周围不许士兵防守。有冤不能自伸者,立肺石之上,或敲登闻鼓皆可。立石者左监门卫奏闻,挝鼓者右监门卫奏闻。有司不得无视,不受者加罪一等。”
“嗯。”武则天点点头,片刻后却又摇头。上官婉儿见状忙问,“可有不妥?”
“挺好的。就是太少了。”武则天看着远方,微微一笑,“大唐疆域有多少?百姓有多少?其中有冤不得申的有多少?其中能来洛阳和两京告状的,又有多少?”
“这……”上官婉儿见状,试探的问,“那在各州也设立?”
“嗯。除此之外,再加上告密这一条。”武则天张口吩咐道,“若有告密者,当地官员不能问是什么秘密,他们只要按照五品官员的待遇,将这些人送入京城即可。”
“告状者的身份有限制吗?”
“不限。即便是农夫樵人也许一视同仁。”
“是。”上官婉儿提笔拟招,旋即又面露为难之色。“如此厚待庶民,恐怕士人有所不满啊。”
“无妨,再为这些人开一条通道即可。”武则天想了想吩咐道,“你再拟一道圣旨,允许内外九品以上官及百姓有才者自举。这样有精力的人自去研究自己的升迁,就无心管这些庶民告不告状,告不告密了。”
“是。”上官婉儿应声,一边写诏书,一边嘀咕,“这样一来,中书省那些人又要抱怨干不完活了。”
“无妨,我打算在门下省和中书省设谏议大夫和监察御史,一个汇总,一个处理这些信息。到时候需要不少人,那几个老大人不是一直想要提拔青年俊彦嘛,这就给他们机会。”
“那他们可要高兴了。”想到那个场面,上官婉儿笑了笑,又继续草拟诏书。
她一挥而就,将几分诏书写好,呈给武则天审阅时,看到放在一边的信,忍不住提醒,“那庐陵王所提的谋反一事?”
“乐城郡公刚过世,东突厥那边又闹了起来。安北都护府不太平,广州獠也蠢蠢欲动。”武则天按了按头,“哪里不需要人注意?相比这些国家大事,李家那几个跳梁小丑算什么?且放在一边,等他们真起事了再说吧。”
上官婉儿想起近些天来的奏报,叹了口气,不再多话。
“不过既然庐陵王来信,也不好没有表示。你等会儿去挑些小孩子用的东西,还有京中时兴的玩意儿,让人送去。”武则天的表情复杂,“毕竟,庐州偏远,生活不易。”
“是。”上官婉儿点头称喏。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禀报,“白马寺住持求见。”
武则天听到这个,露出了一个笑容,“宣。”
上官婉儿见状,忙收拾了自己草拟的诏书,低眉顺目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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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风云,李裹儿一无所知。
除却路途遥远的原因,更现实的问题是,
她病了。
婴儿的身体太孱弱了,弱到根本承担不起过度的脑力活动。所以在她目睹了父母打算把那封信送到长安之后,整个人松懈下来后,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具体反应就是,当夜她发起了高烧。
李显夫妇还没从女儿早慧近乎妖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太医担忧的禀报,说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孩子太小,汤药能用的有限,又是最可怕的风寒,十有八九要夭折。
就算是运气好熬过来,也可能变成傻子。
“怎么可能!我儿天命所佑,怎么可能活不了!”一向好脾气的李显,难得发了脾气,一脚踢翻了御医。
“殿下。”韦氏扯住了李显,让御医下去之后,才拉着李显,有些酸楚的说道,“这孩子……怕是为我们挡了灾吧。”
要不然如何解释昨夜那犹如神鬼附身的举动。
李显楞在了那里,没有说话。
韦氏搂着他,眼泪止不住落下。“这孩子命苦,生出来就比她的新兄弟姐妹坎坷,没想到小小年纪,却又遭逢此大难……为什么老天爷要如此”
李显站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人在极致的悲痛下,反而哭不出来。
他只是有些恍惚的想着,我的孩子,她怎么就不成了呢?
纵然早产一些,娇气一些,但自出生以来,都一直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平素带她时也不让人操心,怎么就忽然要离他而去?
他不信。
李旦木木的坐在小床边,看着烧的小脸红扑扑的孩子,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机械的拿过旁边水盆里的帕子,浸水,拧干,然后给孩子擦拭。
“我听闻世间有神医,叫孙思邈,父皇先前曾请他入宫过一段时间,”李旦一边给孩子擦着,一边絮叨,“也不知道如今太医署有没有他的传人。”
“想必是有的。”
“小时候,听父亲提起过晋阳姑姑的事情,他每次提起来都泪流满面。那时候我心里暗暗想,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父亲每次如此,未免有些惺惺作态。”
李显抬头,看着韦氏时,眼中已经蓄满泪水,“而今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韦氏再也忍不住,抱着李显大哭了起来。
李显抱着韦氏,拍了拍她的背,语气哽咽,“起来吧,再换一盆水来。”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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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对孩子的执念总是可怕的。
李显这辈子没受过苦,哪怕是被贬的那天,他也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可是这一天,他硬是睁眼到了天明。
他不知道天明后,等待的他的是什么。
或许是转好希望,又或许是一具小小的,冰凉的尸体。
但他想,不管是什么,
此生作为父亲的他,都想陪她最后一程。
天微蒙蒙亮的时候,李显给孩子擦身体,忽然摸到额头似乎不烫了。
他当时呆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手被冻坏了,产生了幻觉。所以下意识的把手偎在肚子上暖热了,这才重新把手探到了孩子的额头上。
是冰的。
他凑近拿自己的脸试了下孩子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忽然想到另外一个可怕的可能,顿时一屁股坐下来了。
“殿下,”韦氏被他惊醒,看他吓得跌坐在地,脸色瞬间煞白。
李显没有理会她,而是将手凑近了孩子的鼻子,直到察觉到那微弱的鼻息,这才转头,脸上已经满是泪痕,“退了,烧退了!裹儿熬过去了!”
“郡主已经度过危险了,”专精小儿方的太医检查过后,松了口气,但是想到他见过的许多侥幸活下来的孩子,最后痴傻的样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吞吞吐的说,“只是,只是怕伤了脑子,长大了会痴傻。”
“傻就傻了,只要她能好起来,什么都不成问题。”李显摸着孩子柔嫩的笑脸,笑的前所未有的温柔,“只要我儿能长大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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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儿感觉自己睡了很久。
这一觉久到,她感觉自己身体都舒展了许多,似乎胳膊腿儿都更舒展了一些。
她是被一道亮光,和几个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的。
“她就是我们的小妹妹,母亲说,我们以后要爱护她,照顾她。”
“好的,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噫,好丑,我们能不能把她丢掉,换个漂亮的。我不喜欢丑妹妹。”
“凭什么!我不想照顾妹妹,能不能让她当姐姐,我当妹妹,她照顾我?”
“她如果把她的月钱都给我,我可以考虑罩着她。”
这都是谁啊?
李裹儿皱了皱眉毛,慢慢的睁开眼,然后发现自己的摇车旁边为了一圈小萝卜头。
哦豁,都是熟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