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联公共频道,坐标东经三十度,北纬一百二十度,这里是泛亚第二十三兵团,我们伤亡惨重,需要支援......重复一遍,坐标......”
摇摇欲坠的废弃大楼里,卓达玛拼命扯着无线电,深褐色的血液顺着她的发根缓缓落下,拉出一条条粘稠的丝线。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压压地遮蔽了天空,起伏连绵的楼群在高温和爆炸中不断重铸,连带着数不清的尸体和机械残骸一起,扭曲成暗红的螺旋状,其中不少都是她所熟悉的面孔。
耳畔尽是钢铁间摩擦的刺耳声响,齿轮转动的杂音里,三层楼高的巨大阴影在摇晃的阳台边若隐若现,浓密的蒸汽顺着不规则的锯齿状身子向外喷涌,唯独双眼位置里橙黄色的光斑刺穿一切。
显然那东西已经发现了她,高温和蒸汽迅速霸占楼道,卓达玛知道,她要死了。
但就在此时,更加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在室外响起,山丘般的影子从天而降,泛着暗红色火光的巨剑灌顶而下,将那钢铁堆砌的怪兽径直刺穿,碧蓝色的电弧如同喷泉一般四下喷涌跳跃,液体飞溅,外界的动静也随之平息。
“这里活着的只有你?”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他从窗台外一跃而入,被钢铁包裹的双腿上,蒸气如云烟。
“只有我,还有别的同志在外面作战!”
卓达玛激动地开口,却被男人打断,他摇了摇头,“外面已经没有活人了,这栋楼是我唯一扫描到生命迹象的地方。”
她听完双腿一软,差点歪倒在窗边,也看见了那尊擎天的钢铁巨人,赤红色的焰云缠绕于周身,乌青的诡异光泽在表面流动,握紧暗红巨剑的胳膊上还不时有白汽喷出。
毫无疑问那是人联军队的制式机体,面前的男人驾驶着它,一剑斩掉了让她所在小队几近全灭的东西。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柄巨剑上,黯淡的红光在昏黑的景色里勾勒出它大开大合的外观,即使是在这样惨烈的天色中,也难掩内含的霸道之气。
“你是夏尔巴人。”男人看着她张望的背影说道,随后指了指她人联军服下露出的白羊坎肩,以回答卓达玛的疑惑,“十年前我去过珠穆朗玛,那里的青稞酒味道很特别。”
卓达玛回过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面前的男人,他剑眉、短发,宽厚的嘴唇咬着老刀牌的古早香烟,身上旧区的老式军大衣蒙满了灰尘,仿佛活在五十年前。
“你是?”她问道。
“吴钩。”
卓达玛心头一颤,在人联军界里这个名字是传奇的代名词。据说他是当世最好的机武神之一,却在三年前的亚太会战后选择离开军队。
人类末日降临的当下,除了人联外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武装力量,再强大的人也绝难独自生存,因此大多数人都猜测他已经死了。
“难怪只靠制式机就能驱动天驱剑。”她咬了咬青紫色发干的嘴唇,低声喃喃。
“那东西对我来说属于消耗品,功率不够只能靠炁硬顶。离开军队时我交出了神武,有舍有得。”吴钩吸了口烟,随手丢出一管战术治疗剂,“二十三兵团来做什么,我听说去年维苏威上的会战让你们损失了大半战力,大火烧了三天不止,数不清的人被山灰活埋。”
“......”卓达玛充血的眼珠子转了半圈,没有出声,她只是默默将针管扎进胳膊,脸色也随之稍稍好看了一些。
“那就只能是为物资了,主战部队都派出来拉扯家当,看来人联的日子也不好过。”对于糟糕的战事,吴钩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触,“走吧,我给你找一架高空用的侦察机型,只要运气好能升空,你在云顶上径直飞就可以离开。”
“那你呢?”
“我一直在这里,没打算离开。”
吴钩的背影在卓达玛的视线里不断缩小,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个不值得讨论的话题。
“跟我一起走吧,人联需要你这样的战力,我们还剩珠穆朗玛、富士、亚马逊在内几十个基地,还没有结束。”卓达玛忽然脱口而出。
男人停下来,他转过头,半张冷硬的脸包裹在晦暗的灯火中:“人类早就没有希望了,自从亚太会战一败涂地......不,或许第四次技术革命暴走之后,毁灭就只是时间问题。为了战争制造出来的杀戮机器,最后倒是成了勒死自己的绞索。”
“那也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卓达玛吞了口唾沫,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吴钩的眼神,忽然有些不敢说下去。
吴钩宽大布满茧子的指节夹住香烟,从那铁一样的脸上猜不出他的心思。
“曾经,曾经这片土地叫做江松,是洋人最多的城市,茶楼、跑马场、武术馆到处都是,洋楼和石库门房子参差错落,再往城郊去一些,是穷人的棚户和滚地龙。每天曦光一起,汽笛声里便能看见工人们排成长龙,包车师傅唱着大歌汗如雨下.......那时候这个国家才刚开始迎接时代的新风,西洋军队装载了炁金属引擎和船炮的新式战舰一路打到近海,遥望京城......”
他的双眼忽然有些迷离,仿佛一切皆是昨日所见,“我生在这里,又在这失去了所有亲人,在这里遇见爱情,同样也在此地失去毕生所爱,所以当我确信一切无可挽回的时候,还是选择回到这——”
“我会死在这在城市。”吴钩轻飘飘地撂下一句,随后重新叼起香烟,松了松肩膀,发出夸张的骨响声,“走吧,趁那些王八蛋的大部队还没来。”
......
穿越满地尸山和机械的残骸,在一所破败的厂房前他们停下了脚步,从头顶发白的牌子上依稀能辨出它的名字。
江松兵工厂。
厂房里面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灰尘飞舞,形态各异的机型散体和零件落了一地,涌进鼻腔的是一股浓烈到犯恶心的机油气味,仿佛一点火星就能让空气也烧起来。
“许多年前这里是江南最大的军火库,不过现在是我的了。”吴钩说着,在一张白色静电布前停下,“五四鹰式,几十年前的旧机型,好在炁金属造的东西保养方便,当年就是靠它成功拦截了米利根让人头疼的高空侦察机。”
他掀开布,下面玲珑的三角形机身散发出同样的乌青色光泽,大概能容一人大小。
然而话音刚落,大地尽头便传来鼓点般的隆隆震动。
吴钩转过头攀上房顶,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漆黑的影子滚滚如同江流,密集的橙黄色光斑好似夏夜里的萤火群,可惜此情看在眼中感受不到丝毫静谧。
“你走吧。放心,我没打算送死,只是陪他们玩玩,就像过去几年里的每一天那样。”
吴钩撂下一句,随后走向那手握重剑的制式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的挂坠,里边发白的照片上,女人笑颜如烟。
他的身后卓达玛几度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只觉得浓稠的孤独糊住了自己的喉咙。
这个男人一直困在自己的战场里,从没走出去过,她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钢铁的巨人将吴钩吞没,他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汪洋中,随后橙黄色的电光在眼前跳跃,又逐渐平息,它们的物理形态开始发生变化,如水般流淌,将他整个包裹,连通人与钢铁。
制式机漆黑的眼窝里泛起一丝红光,赤色的焰云环绕周身缓缓升起,它们组合凝聚,形成一双十倍之长的巨大光翼。
青铜手臂的连接处发出哀鸣声,齿轮的刺响和浓厚蒸汽说明这台机器正处于超额运转功率,天驱剑被拔起,大地龟裂,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剑身里野兽般的咆哮。
身后传来喷气的震动,吴钩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那是五四式升空的声音。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他口中轻念着诗句,思绪飘渺,目光余角一行小字浮动。
同步率:361%
钢铁巨人缓缓站立,它扭动着手腕和肩颈,灵动如活人,炁金属和齿轮组成的双手发出牛吼般的鸣响,将那暗红色的大剑斜举胸前,双脚扣步,单腿重心。
戚门三趟四十八,霸王举鼎!
狂风咆哮,巨人的身影一瞬间撞破夜晚,弧形的音锥出现在他身后,那是接近音速的标志。
暗红色的巨剑在半空中画出写意泼墨般的尾迹,腰肩处暗藏的枪口一瞬将火舌倾泻,井口粗的炮弹炸起漫天浮杨的烟尘,他将数不清的机械军团如同尘埃般碾碎。
三里外的山坡上,七尺高的机械人形扭动手臂,满身的轴承和齿轮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那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比例怪异的脑袋中,两万三千台差分机集成的网络飞速运转,一千三百枚铁纹零件拼凑的复杂五官上,显露出往昔属于人类的神色。
那双橙黄色的自聚焦瞳忽然转动,目光直指天空中藏在厚云层里的东西。
而吴钩并没有察觉头顶的异状,他沉浸于回忆和搏杀之中,机械解体和碎裂的声音响彻耳畔,电解液和冷却剂横飞于眼前,每每这种时候他才不用思考。
只见铅灰色的天顶许久未见地显露出一丝碧蓝,可那蓝色并不代表天空。
云层上,山体大小的碧蓝弧球如同泡沫蒸腾,向四处蔓延出形状不一的突起,金色的纹路游走于内部,犹如血管不断舒张收缩。
随后一声贯彻心底的巨响从天顶传来,那颗球体倏地炸裂,碧蓝的光和金色的雷纹包裹住吴钩眼中的整个世界,一切归于寂灭。
他沉睡在黑暗中,那感觉就像儿时回到了家。
安静、清冷、孤独......
......
不知过了几时,吴钩猛吸一口气,像从梦中惊醒。
清风吹动窗帘,外边柔媚的天光蒙蒙亮,车轮滚动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老旧的草垫床上,床边泛霉的剪报头版上是两个醒目的感叹号:
“舰队再犯!京师震动!”
这里是他记忆中儿时的江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