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白止与无名相对而坐,煮水烹茶。
桌上小泥炉火光灼热,透过缝隙散着星点光芒。
一缕白色雾气在茶嘴里翻转,蜿蜒上升,带起清透的茶香,溢满春室。
白止抬手斟茶,涓涓热流缓缓淌出,澄澈的颜色里点缀几片浓绿的叶片,在杯中翻转,荡漾。
“兄长,请。”
白止抬头轻笑,手指缓推茶杯,送至无名眼前。
拾杯轻嗅,清甜沁人的茶香扑鼻而来。无名赞叹开口道:“二弟的茶艺当真雅致脱俗,不同凡响。”
白止抿一口茶汤,自谦道:“大哥谬赞了,些许手艺不值一提。”
无名摇头,他神色略显叹服:“哪个敢说你是江湖游侠儿?便是王公贵族,才子文人,也养不出你这一身清雅脱俗的气质。”
若非知白止乃夜幕出身,无名绝难相信,一个杀手出身的少年,一举一动竟有如此清贵气度。
白止缓缓开口道:“近来大哥俗事缠身,今日总算得了空闲。若弟的几盏清茶能为大哥去去乏,便也是有价值的。”
二人足有七八天未曾谋面,无名眉目间依稀还显着倦色。感慨他近来劳碌,白止再奉上一盏茶。
无名面色带着歉意:“为兄繁忙,近来确实怠慢了二弟。”
“你我兄弟岂在这些虚礼,大哥一介侠儒,莫要做那腐儒姿态。”白止摇摇头,劝慰道。
近来他美人入怀,过得清静自在,倒也不觉得无聊。
复又开口道:“大哥,今日找我可有要事?”
无名面色一正,回道:“却有要事。荀况师兄昨日游历归来,如今已在庄内。我今早特地拜见了他,提了你的情况。等傍晚时候,我带你去见他。”
白止面色一暖,目露几分感激。
若说没有感动,那一定是假的。无名百忙之中仍将自己的事放在心头,他的情谊风骨,确实令人心折。
他轻声开口:“蒙大哥费心,弟心中不胜感激。”
男人的友情不需要激烈的表达,真正的感情总是无声之处见惊雷,关键时刻,才显出拳拳真情。
无名不答,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情。
“说来还有一件事,却要告你知晓。前些日子我已去信一封,寄给六指黑侠。想来等些日子他会来桑海一趟。”
白止闻言,眼前一亮。
见荀况不过是意外之所得,自己的寒毒只是为了接触无名的一时借口,实际上远没有无名想象中的严重。
墨家和六指黑侠,才是他关心的。
水寒剑虽好,但有便罢,得不到也无所谓。自己真正的依仗,还是盾甲百炼。天授强大肉身,自己自然不能买椟还珠。
真正让白止上心的,是墨家的机关术和典籍。
抛开那些过于理想化的治国理念,墨家可谓古代科学院。
墨家祖师墨子是逻辑学的鼻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辩,类,故等逻辑概念的人。
他首次提出小孔成像,开启物理研究之先河。
他定义了数学中“倍”、“同长”、“中”、“圜”、正方形、直线等概念,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理性研究数学的人。
……
天文,地理,物理,术数,哲学……墨子一生之学说涵盖寰宇,包罗万象。堪称古之全才。
墨家兼爱非攻的治国理念,超越这个时代近两千年。
但在这君候集权的战国时代,没有哪个国家会自掘坟墓,所以墨家的学说自然不受重视。
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白止深知墨家的潜力和重要性。
在他看来,如今的墨家可谓明珠蒙尘,空有宝山而无人问津。
撇开墨家的治国理念,发掘出他们的机关术和理工科研之潜力,他们就是最好的科学家。
再想起燕丹将偌大的墨家一手打造成盗匪流寇,舞女琴师聚集的反秦基地,白止哑然失笑。
这样的蠢货,死亡是他最好的结局。偏他野心勃勃,还妄想着与嬴政交锋。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掌控墨家,拨乱反正,将会是自己崛起的第一步。”
心中思索,白止的目光绽放熊熊野心。
“二弟,二弟?”无名呼呵两声,大手在白止眼前轻晃。
白止目光一散,当即回过神来。
他朗笑开口道:“弟一时心情激动,不觉失了态,叫大哥见笑了。”
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白止生出几分迫切之心,他已经迫不及待见到六指黑侠了。
无名恍然,他戏谑说道:“二弟素来沉稳,竟也有失神的时候?”
“大哥莫要笑我。我对百家学术景仰已久,闻听能加入墨家,自然心情激动。”
无名哈哈大笑:“二弟乃性情中人,是大哥的不是。”
见日头西垂,他神色一正,开口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莫要让师兄久等。”
白止闻言点点头,起身跟上。
二人一路走来,方向越走越偏。
无名说道:“我师兄性情孤僻,不喜俗礼,平日里一个人住在后山的竹林里。你一会儿进去了一切随意一些。”
白止闻言,心绪一动。
即使在两千年后,这位老者也大名鼎鼎。
“荀子劝学”的典故,是每一位学子耳熟成详的故事。
荀子被称为“后圣”,是继孔子,孟子之后,儒家的又一尊圣贤。
他一扫儒家百年来混乱的学术局面,创造性地发展了儒家正统的思想和理论。
荀子主张“礼法并施”;提出“制天命而用之”的人定胜天的思想;他反对鬼神迷信;提出了与孟子截然相反的性恶论……
历数儒家几百年的历史,荀子的贡献直追孔孟。
今日得见圣贤,白止颇有一种走进历史的厚重。
二人在林间复行数百步,不多时,一座竹园跃然眼前。
推开篱笆院墙,眼前是一栋沥青小楼,通体翠色的竹竿编织在一起,隐有山风吹动竹响,颇显主人清雅的风骨。
绕过小楼,再行几步,便是一座小小的凉亭,亭檐挂着几串风铃,随风飘荡,发出清脆的铃音。
亭下
一位须发皆白,炯目长髯的老者独坐棋盘之前。
他目光专注,抚额沉思,似是全然未觉察身后来人。
许久,老者掷子,回头。
他的眼睛扫过无名,又留在白止身上,深深打量。
荀子的目光并无恶意,但落在白止身上,却让他脊背发凉。
半晌,荀子抚须开口:“卖相不错,心思却杂。且来与老夫手谈一局。”
他的声音清朗和气,白止却听得冷汗森森。
自己的情况瞒得住无名,但在荀子面前却纤毫毕现。
吸一口气,白止上前两步,向着荀子躬身一礼后坐下。
荀子点点头,眼神一撇阶下无名,泠然开口道:“莫要在这儿站着,你且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