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葆桢轻抚胡须,道:“就像我方才说的,我辞官是为了回家照顾我重病的老父。可在京城,我也有几个老友,故想同他们一一道别。”
于承艺猜到了一二:“莫非,大人的故人,也有戏子?”
沈葆桢点头:“没错,卢台子,你听说过吗?”
这个名字于承艺再熟悉不过,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可是这个时期的红人啊。
“知道,可是,此事我亦未曾同卢台子提过。”
“并非他与我言,”沈葆桢顿了顿,“那日,我与卢台子提起了我的家事,他说,我在外地为官不清楚,京城外有座寺庙很灵验,去那里祈佛保佑我老夫康复,也许真的有效。
“到寺庙后,住持缘空大师向我询问了夙愿,同时也得知卢台子是个戏子。这才提到,前几日,也有个戏子来拜佛。”
于承艺恍然大悟:“那个人,就是我吧。”
“没错,缘空大师觉得,同为戏子的卢台子,能帮你完成遗憾,这才将它讲了出来,而卢台子,马上就有了对策,并请求我的协助。”
于承艺虽然不迷信,但此刻内心忍不住感慨,那寺庙果真灵验。
转念一想,比起天成,此事更像人为。
缘空大师收集众人的心愿,然而遇到可促成心愿者,再将这份心愿委托,这次祈求便成真了。
而这位促成者的心愿,也终会在未来被缘空大师委托给他人,这便是,因果循环吧。
所以,也许真正的得道高僧,并非超凡脱俗的,而是更加市侩人情一点。
无论如何,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当真,小人便先谢过大人,不知大人的计划是什么?”
沈葆桢道:“是卢台子的计划,他想,为你和谭志道二人办一台专戏,通过观众的反应,来评判高低。”
“这不就是打擂吗?”
于承艺皱起眉头,在京戏界,但凡公开打擂,便不许拒绝,否则就要封腔,不允许再登台唱。。
而失败的一方,其名声亦会遗落千杖,事业也算到头了。
所以,若非深仇大恨,一般不会向人发起打擂。
“非也,”沈葆桢摇头道,“虽像,却并非一样。打擂需要公开义演,但这次,仅为有些头衔的商演。而且打擂双方为保公平性,要出演同一出戏。可这才只是论个高低,你擅长青衣,而谭叫天却专攻老旦,所以你们可以拿出各自擅长的剧目。”
“可是,如此火药味浓重的演出,戏班子一旦考虑风险,怕是很难同意。”
沈葆桢似乎早就想到:“没错,除非,有人承包这次演出。”
“这个一般人做不到,需要很多银子。”
“沈某这些年在地方为官,虽然政绩一般,但是,生意上却处处开花,如今,积累下些许财富,支持一场演出,不成问题。”
于承艺闻言,看到了希望,不过,还是小心提问:“沈大人,你为什么要帮我?”
“哈哈哈,帮你?你误会了,我觉得你和谭叫天的较量很有卖头,对我来说是商机。另外,我本身亦爱听戏,也像看看你们二人的演出。最主要的原因是,卢台子恳请我帮你,而他是我的老友,我自是不会拒绝,至于他的理由,我就不得而知了。”
于承艺抱手感谢:“那就劳烦大人了,不过,既然不是打擂,那么谭叫天便可能拒绝,此事似乎尚存变数。”
“不会,谭叫天那边,卢台子已经去说了,他做事,你放心。”
这确实,卢台子这么多传说听下来,最大的特点就是人缘好,估计京城当今的戏曲界,无论谁都会卖他一个面子。
正事论毕,又同沈葆桢闲谈几句后,便送其离开。
第二天,沈葆桢就告诉于承艺,事情全部谈妥,专场将于三天后开戏。
期间无事,话说三天后,所有人都按时赶到。
沈葆桢打着京剧旦行“青黄相争”的口号,座无隙地,甚至还有人买了站票。
不过,卢台子似乎临时有些私事,便没有来。
这可吓了于承艺一跳,赶紧检查一番,发现琴师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谭叫天在后台与于承艺相见,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
要是这场是打擂台的话,估计两人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所以要多亏了沈葆桢的操办,于承艺才得以和平地推进自己任务。
郝兰田善青衣,此番所唱为《三击掌》中的王宝钗。
谭志道则演《钓金鬼》中的老旦康氏。
也得益于两人此时专精不同,才不至于刨扮相,让观众审美疲劳吧。
演出结束后,沈葆桢赚得盆满钵满,自是心满意足。
而当于承艺问及两者高低时,他却圆滑了起来:“你们二人皆是当世的旦行绝顶,票友也同样捧场,说实话,难分高低。”
说到底,他就是谁也不愿意得罪吧。
这时,谭志道开口了:“既然平手,那便是小郝你略深一筹。”
于承艺对此并不认同,一个人的地位,如果还需靠他人谦让来成就,那便说明名不属实。
“谭老板,我对你的挑战是认真的,且也是全力以赴,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的努力,你还是得尊重吧,敷衍的话,勿需再说了。”
谭志道仰天笑了几声:“小郝啊,我哪里不尊重你了,我只是说心里话而已,我等一个超过我的人,已经等很久了。”
“但明明,沈大人才说了难分高下。”
“那是因为你还不会老旦,而我,打算把他传授给你。”
于承艺不解:“怎讲?”
“人的一生,拼搏进取,可以做到前无古人,但后无来者,谁也不要擅自海口。人的潜力是无限的,谁也不知道下个天才在什么时候诞生,所以,要是没做好被超越的准备,一开始就不要去争那个第一了。”
“但你为什要将技艺传授给我?”
“与其被素未谋面的人超越,不如自己造就一个超越自己的人,也可赢得青出于蓝的美名。你善青衣,得了我的老旦,便毫无疑问地超过了我,而你再择人相授,那咱们的京戏,才可流传不息,人才不止啊。”
谭叫天的豁达,叫于承艺佩服不已,拱手道:“晚辈受教了!”
他大笑几声:“以我之顶峰,比汝之初始,的确是我输了。”
忘胜败,不计得失,在境界上,却是谭志道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