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上,袁空空身体还微微抽搐,就如烂泥慢慢滑在地上,只剩杨显与苏响渊,两人良久无语。
直到此时,惊愕慢慢退去,苏响渊赶上来,握住袁空空的手腕,又按了按他后腰处,引得袁空空在昏迷中,也脸色扭曲了几下。
“没救了。”
自古医、武不分家,苏响渊习武二十余年,虽称不上杏林圣手,那也能算粗通药理,立刻就判断出袁空空双肾已经粉碎,直接尿血,无法挽回。
须知武者也是人身,五脏六腑稍有损伤,气血也要退化,更何况袁空空这样,直接被打烂肾脏?
这样严重的伤势,就算袁空空身具二马之力,也就只能比普通人多坚持个三五天。
最多七天后,就要小便失禁、全身浮肿,毫无尊严的死去。
对于袁空空这样的人来说,这种死法带来的痛苦,恐怕和凌迟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个杨显,虽然没有当场杀人,但这样做了,还不如一掌了结了他,来的干脆。
苏响渊沉吟许久,这才抬头深深看了杨显一眼。
原先匆匆赶来,一场乱战,只觉得杨显气血如狼似虎,是个武道天才,功夫强横。
这下细看才发现,他居然这样年轻。而且尽管赤着半身,灰头土脸,但目如大星,气息绵长,磅礴冷凝,英姿丰伟,几不似凡间之人。
气度如此从容,就好像刚刚当着自己的面,断绝袁空空生机的,并不是他!
苏响渊心中沉重。杀完了人,还能这样平静,没有一丝暴戾的意味,纵然是他二十余年沉浮宦海,对这种人物也是少见。
几乎就是一瞬间,他看着淡然的杨显,心头顿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山神庙里连杀五人的,或许不是他以为的袁空空,而是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苏响渊眼神一变,就疑窦丛生,上下打量,越看越觉得卓然而立的杨显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他冷冷问着:“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杀人?”
杨显双眼一眯,面色不变,就说着:
“苏大人,我才十六岁,哪敢杀人?他这不是还有呼吸么?我只不过是自卫,功夫不精,误伤了而已。”
他有些失笑:“再说,你也是做老了的公人,该知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刚刚你也听见了,这人凶悍,官府又挟制不了,是他不肯放过我,我下手重些,又怎么了?”
如此的从容不迫,这样的年轻与气度,马上让苏响渊警醒起来。
他此时终于明白过来,杨显身上那种让他十分不舒服的气息是什么了。
是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不屑一顾。
这个年轻人,似乎对于朝廷,对于官府,没有任何一丝的敬畏之心。
这太危险了!
苏响渊久经宦海,对体制的理解很深。
这要是数千年前,武道还未彰显的时代,不论个体有怎样的才能,如何胸有沟壑、充塞山河,不能掌握地位的话,也都只是强权统治下的一根野草,几个士兵就随意镇压了。
但在千载之前,大业王朝之主,东皇步太祖开创气血武道之后,这天下就不同了。
武道,使得超凡的气度与胸怀,可以真正转化为力量!
这是个体的超脱,但也是体制的悲哀!
见杨显如此洒脱不羁,苏响渊就是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那一道剑光飞入公堂,当众割下县令头颅的身影。
身上顿时冷汗直冒,回过神来,他立刻对这个年轻人,生出无穷的憎恶:
“要是像你这样,十六岁就凝炼出“武痕”的人,都算学艺不精的话,我这些年不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他吐出一口气,两手背在身后,展现出浑厚的伟岸身形:
“杨显,这袁空空身上血债累累,又出手在先,有这报应也是罪有应得,也就算了。”
他突然话锋一转:“但昨夜里,你做下的好事,真当我们这些公门中人都是吃干饭的?”
杨显眉头一挑,听出他话中意犹未尽之意,就笑了起来:
“苏大人,你在说些什么,是要硬扣帽子么?我听闻司法最讲实证,如果有人要不分黑白,随意锁拿无辜,那我恐怕就只能请出“龙头镖旗”了!上面的“墨丘八条”,苏大人总该知道吧。”
“呵~”
县丞虽只是九品芝麻小官,但本质上位卑权重,在一县之中地位仅次于县令,更是因为统管政事,掌握各种资源。
苏响渊稍微沉默了一下,就自然想到“墨丘八条”,想到杨显背后站着的,北方镖局联盟。
这联盟势力极大,自总舵主,号称侠义王的萧青石以降,下设有七堂长老,联合三十二家镖局,共辖四十一名后天武者。
在如今这个朝廷无力,诸镇割据的时代,整个幽州朝野之间,也不过近百位武者。
这北方镖局联盟,赫然是一尊霸主,足矣抗衡幽州刺史府这样官方的存在!
而北方镖局联盟的标志——“龙头镖旗”,更是代表其超然地位的象征。
除了明面上拥有“劲弩藏十发,千亩不纳税”的特权,还有许多隐形的权利。
杨显所说的“墨丘八条”就是十三年前,幽州刺史葛金瓶与北方镖局联盟总舵主萧青石,在幽州城外墨丘之上,订立的城下盟约。
“如无实证,不可传拘”的规矩,就是其一!
想到这里,苏响渊就更加厌恶。
要是普通百姓,有着杀官的嫌疑,他也就强行拿了。
毕竟十八般酷刑之下,剥皮揎草只是等闲,还怕谁敢不招?
但这杨显本身是武者,破坏力惊人,如今姜台县内就自己一名武者,真要厮杀起来,就算能拿下他,代价也不小。
再加上他背后不是全无跟脚,一面“龙头镖旗”就犹如免死金牌,没有确凿的证据,无论如何是不能拿人的。
想来想去,苏响渊发现,这杨显简直就像一头浑身是刺的刺猬,难以下手。
但这人敢于杀戮公差,又这样毫不在乎,对他来说,就是在挑衅公权与官府,是贼寇、是造反!
这种人,最是该死!
一时竟无可奈何!苏响渊猛握住拳,咬牙切齿: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杨显脸上笑容收敛,目如皎月,直视苏响渊,这才稍稍显露出那种夜奔百里,杀贼就回的锋芒来,正色道:
“苏大人,还请回吧。光凭一张嘴,可定不了我的罪!”
苏响渊冷笑一声:
“杨显,不要得意忘形,司法威严不容挑衅!县中自有精于刑堪之人,早晚会发现蛛丝马迹。须知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道理!”
说完,就提起昏迷的袁空空,起身跃进了黑暗之中。
杨显默默站定,远远看着,直到天际金光乍涌,紫日初升,就也是冷笑:
“苏大人,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承认?在这样一个个人显圣的时代,体制不过是力量的一种具象化。在体制的力量不足以覆盖的地方,所谓的司法,又算得上什么?”
此刻,东方金鳞万道,把层云都烧开,人人都走出门来,看着犹如经历世界大战一般的街道,痛哭流涕。
而就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杨显回身,看着站在塌了半面的长风镖局门口,一脸担忧的季惜惜,就是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