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几位答应各自打算,这日,张婕妤坐着四妃的轿辇回门,这是洛霜玒继位以来,第一位回门的妃嫔,按理也是无上的尊荣,只是张婕妤的身世就如同她所配的半副四妃仪仗,都是半尴不尬的。
张府得了消息,马上着手准备迎接婕妤,虽然时间仓促,但是也来得及将家里的园子重新整修一番,加之张府本来就人少,空出一个园子给张婕妤居住还是可以的。
张婕妤回到家里是百感交集,她去时已经做好与家人宫里宫外一辈子不想见的准备,现在再度与亲人们四目相对,当场便落下珍珠般大小的泪珠来,一旁随侍的女官见状,握了握她的手,提醒道:“请娘娘注意仪态。”
张婕妤忙眨去眼中的泪水,努力撑着仪态,走过跪迎的亲人们到正厅上首入座,家里女眷也唯有祖母贾氏与张将军的二房周氏,周氏原先是一路跟着月惋长公主从陕京到燕京的得力宫人,为了照顾主子,自己主动挽了发髻做姑姑,可以说是忠心耿耿。
后来月惋长公主生下张婕妤后身子一直不太好,加之燕京城里流言纷纷,终是将这个原先骄傲坚韧的女子给逼死了,死前放心不下的就三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以及与她情同姐妹的周氏。
故而与张将军商量,将周氏收了抬作二房,一来是在月惋长公主死后,能有个可靠的管事二来也是为了张将军一家能有人照顾,看着周氏,宫里的几位主子必然会想起月惋长公主,便会记得他们是如何亏欠了她月惋三来也是对周氏的亏欠,如今周氏也算是官宦人家的二房,她家里也可以跟着沾点光,虽然可能和张家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荣光。
虽然张家名声不好,但是官职品阶是实实在在的正二品龙虎将军,他的母亲也母以子贵,得封二品诰命夫人。
贾老夫人在周氏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下跪给张婕妤叩头行礼,“老身叩见张婕妤,愿娘娘金安。”
张婕妤忍住泪意素手摇摇虚扶,道:“免礼,快快请起,父亲呢?”
“张将军在外头跪着。”
张婕妤略微带了些哽咽的道:“劳烦织锦姑姑将本宫的父亲请进来。”
名唤织锦的女官是珝月太后特地拨下来就近伺候张婕妤的,织锦命人搬来一座云锦屏风后,这才出去请张将军上前说话。
“微臣张立叩见结余娘娘。”
隔着屏风看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张婕妤用帕子捂着檀口,堵住自己快出口的呜咽声,好一会才稳住心虚,道:“将军请起。”
织锦见张婕妤已经是稳不住了,便出声道:“娘娘想是累了,给娘娘休息的院子可齐整了?”
贾老夫人耳背没听清,周氏忙接话道:“娘娘的院子已经归置好了,请娘娘随贱妾来。”
回到熟悉的院落回到熟悉的房间,张婕妤却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觉,半年前她在这个房里还是家里人千娇万宠的小姐,如今她已经是亲人见了都要下跪行礼的婕妤,尽管她这个婕妤也是有名无实。
是的,她同她的母亲月惋长公主一般,只是用了特殊的药水洗去了手臂上的守宫砂,洛霜玒并没有碰她,可自此以后,她这一辈子,什么夫妻恩爱、闺房情趣都是她想都别想的事了,除了荣华富贵。
物质上的满足让她开始渴求的精神上富足,张婕妤也曾静心读书,甚至一些女儿家不该看的经史子集、等等来者不拒,不然她迟早要被这股空虚感给吞噬干净。
“娘娘可还满意,若有什么短缺,请尽管使人来通知贱妾。”周氏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张婕妤游离的思绪。
张婕妤摸着房里看起来好似一点都没变的陈设,笑了笑,道:“周姨娘的安排一向最合本宫的喜好,一切都好……织锦姑姑,本宫久未见家人,相同姨娘说几句话,可否?”
织锦只礼貌的一顿首,带着众人一块退出去了,将空间留给两人,周围无人盯着,两人也没法在端着,抱头痛哭起来。
“姨娘、姨娘、雪莲好想你们啊,好想爹爹!”
周姨娘亦是哭得肝肠寸断,抚着张婕妤的长发,哭道:“贱妾也想娘娘,无时无刻不想着,担心娘娘在宫里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不长眼的奴才冒犯娘娘,贱妾真的恨不得随娘娘一块入宫。”
两人哭了许久,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各自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周姨娘又亲自拧了帕子帮张婕妤整理仪容,斟茶递给她,沙哑着嗓子,道:“娘娘,喝口水润润嗓子。”
张婕妤不接推回去,道:“姨娘,你先喝吧。”
周姨娘笑道:“傻孩子,这么一大壶的,姨娘哪里会少。”张婕妤这才接过去,此时此刻,两人心绪才平静下来,能好好说说话。
周姨娘关切的道:“虽然这次后宫品阶重新排列,但是娘娘也因祸得福,成了从三品的婕妤,也算是熬出头了,可是娘娘至今未有子嗣,在这后宫就不算是真正的站稳脚跟。而娘娘又与陛下是堂兄妹,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借腹生子了,玛瑙是贱妾在家里千挑万选的,她是孤女一切都握在我们手里,可以信任,就算……没了也不打紧。”
张婕妤明白周姨娘未尽之言,只要生下了孩子,玛瑙就是可有可无的,若她一如既往的忠心便罢,一旦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张家也有能力让她悄无声息的没了。
周姨娘又问道:“这次贱妾并没有看到玛瑙,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张婕妤摇了摇头,避重就轻的道:“无事,本宫让她留在宫里看院子,毕竟除了她,本宫也不放心。”
周姨娘细细打量张婕妤神色,蹙眉问道:“娘娘您同贱妾说实话,是不是这丫头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张婕妤深恐她误会了玛瑙,赶忙解释道:“姨娘千万别误会,是本宫命她留在宫中,因为先前太后寻本宫去,说了一番话,大致跟姨娘说的差不多,而且……太后告诉了本宫,当年母亲的事。”
说起月惋长公主,周姨娘亦是悲从中来,泪珠又落了下来,“天家无情,而比天家更无情的是幸灾乐祸之人四处乱传的流言蜚语。”
张婕妤犹豫的问道:“太后说……当年,娘真的被、被宫里的嬷嬷……”验身两字她实在难以说出口,验身这对一个女人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身为公主的月惋长公主。
周姨娘以帕掩面,哭泣着点了点头,而那场面比之珝月太后所说的还要惨烈许多,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记得自己的主子是怎么像个犯人一样被拖拽下去,而她当时也是形容狼狈的被摁倒在地上,几次挣扎想起身去救主子,然后迎来了倾淏帝的迁怒,将她拖出了殿外,扒光了衣服打。
月惋长公主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她绝不能忍受别人的污蔑,尤其是来自亲人们的怀疑,并且这场验身在宫中甚至是半公开的,负责验身的嬷嬷是她母亲身边的老嬷嬷,还要代表父亲的、皇后的甚至那些不知道什么心思的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待宰的猪,被人摁着四肢,硬生生分开大腿,掰开私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不知道几个。
如此的奇耻大辱,月惋长公主一被放开,当即就拿头去撞墙,幸亏当时人多,才没成行,可就算如此又能如何,皇宫里多少人,燕京城里又有多少人,难不成还要她在青天白日之下,让每一个人都看过去,才成吗?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人,不管你如何,哪怕是个完人,他们也能硬生生破开一条缝来说道,将军杀人用的是兵器,他们这样的恶人光凭一张嘴就能杀死人,可他们永远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错,甚至只会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是能人。
再坚强乐观的人经历此等事,也终究会变,月惋长公主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没人的时候,会偷偷自残,要不是后来被周姨娘撞破,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血流干了,死在没人的角落。
“这世上许多瞎子说娘娘不像长公主,可是贱妾看来这眉、这眼、这鼻子、这嘴,明明都是长公主身上来的……”想到才到花信年华就抑郁而终的月惋长公主,周姨娘哭得越发厉害,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永远忘不了当她养好伤后回到主子身边,夜里守夜惊醒时,那反着月光、染着血的刀刃,月惋长公主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她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机械的一刀一刀的在自己手臂上划,原先白皙柔嫩的玉臂已经被她划得血肉模糊。
彼时还是叫做开颜的周姨娘立刻扑上去,死死地握住刀刃,哭喊道:“长公主、长公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来人来人呐主子,您割奴婢的手臂,您割奴婢的手臂,您别这样伤害自己,来人啊人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