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刘勰端着饭菜进来。
安慰道:“珣哥儿,这里伙食比不得侯府,但也没苛待你,大家都一样。”
贾珣接过碗来:“难道还要我感激你?”
刘勰道:“感激我倒不必,我倒感激你。”
贾珣道:“这就是你报恩的方式,还是别感激来得好。”
刘勰看向女人,问:“三娘,可得见了?”
女人本姓铁,排老三,不知其名,会众皆唤其铁三娘。
这铁三娘道:“得引他一见。”
刘勰喜道:“甚好,甚好!”
贾珣搞不明白这刘勰什么意思,也不顾猜,又想着:
那个曾经救了自己的关晓河,那会儿不是还有半年吗,怎么没影了。
必须扣钱!
算了,要是救我出去,就不扣了,还有赏的。
这一路摇晃,不见天日。
铁三娘不时又会来审问一番,有时问的话贾珣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不像审问,好似朋友间的闲话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走了多长路,到了哪里。
刚被带出船舱时,好刺眼,摇摇晃晃、遮遮掩掩适应了好些时候。
渐平静之后,贾珣扫视了一遍四周的风景,便知已经渡江了。
不待放松片刻,便有人来架住他,不让有跑的机会。
贾珣道:“只让姑娘自在些吧,我原没什么。”
铁三娘便带着初晴走在前面,贾珣被两个船夫架着,没走几步,俩架马车驶来,众人都上了车,一路颠簸,停在一座寺庙前。
贾珣望着高大的庙门,上挂着‘蟠香寺’的牌子。
暗道:蟠香寺?是这里,这不是妙玉出家的地方吗?已经到苏州了?
这蟠香寺在玄墓山脚下,往来的香客信徒来求福气、免灾殃的极多。
虽不是尼姑庵,女客往来的却不少。
因这蟠香寺既建庙宇,又广收土地,屋舍日广,修建了许多别院,以供给贵家租赁静养,又有佛法高深之居士,颇有贵宦女眷往来听取佛法,以平心象,舒和气脉。
但若是误以为这里‘往来无白丁’、‘佛不度穷鬼’却也不对。
达官贵人捐些香火油钱,在正殿中承受佛光的庇护,平民百姓在菜地里刨食,也能有些活计,老主持又是位普爱的得道高僧,还给他们一些便宜的住处,有人感慨‘安得广厦千万间’,而有人已经做了。
至于百姓积累不下银钱,总是别的缘故。
铁三娘带着贾珣并未走正门,而是沿着外墙,有一条梅枝遮蔽的小径,尚未见得花开。
行了约莫百步,见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碎石上满是青绿苔痕,搭着一座小拱桥,栏杆是朽木做的,在潮湿的水上,长出好些菌丝,木耳。
又走了数百步,只见一座垂直的青壁宛如天外飞来,落入梅林,壁面刻着一幅煮茶图。
贾珣渐觉幽远清凉,渐忘了此刻还被人押着。
又不知几时,远远望见一小院门,院外菜蔬葱翠,间或瓜果卧于黄土绿叶之间,累累不似农家,别有格局。
院门上并无有匾额,两个女童在门口玩耍,折草摘花做戏。
铁三娘喊了声:“童儿过来!”
两个女童见了,跑过来问:“三娘来了,可是什么事呢?”
铁三娘道:“去报清贤师太,说有北方信儿来。”
一个女童跑回去报信儿。
另一个女童则盯着贾珣等人看,忽然对着初晴笑。
呵呵道:“原来是个姐姐,还以为也是哥哥呢。”
初晴仿佛受了侮辱,怒目嗔视。
小童又拍手大笑:“好看,我也要学。”
说着,也做初晴的样子,扮起鬼脸来。
初晴一口气不顺,铁三娘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童言无忌,不要放心上。”
初晴又看了看铁三娘,心里嘀咕:要不要自己也做一套这样的衣服,爷老往她身上看呢。
回话的女童跑出来,喊道:“师父请往东边禅堂去。”
于是小童引路,几人跟在后面,也无人辖制着贾珣,倒果然像个客人似的。
院中花木裁剪别出心致,高台盆栽亦错落可观,冬梅未绽,秋菊堪赏。
初晴叹道:“好精致的园子。”
贾珣道:“你可学到了,赶明儿就不用我瞎指挥了。”
只这片刻,并不及细看,已近禅堂,两个小尼姑迎了出来,引了几人入内。
贾珣见刘勰一幅望眼欲穿的样子,只当是个何等美貌的圣女,可登了堂,却只见一个老尼眯着眼坐在蒲团上,把着念珠,嘴里念着佛。
铁三娘亦斜跪坐在老尼姑身边的蒲团上,说:“师太,他便是贾珣了。”
清贤师太笑着睁眼,看了看身旁的铁三娘,枯槁的手指节嘎吱作响,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了过去。
“你不出家,又把头发剪了,还是这样子。”清贤师太无奈地笑了。
铁三娘露出少有的憨态,笑道:“我喜欢这样子。”
清贤师太放下手,搭在大腿上,好似举起这片刻,费了好大力气。
过了半晌,好像才忽然想起贾珣等人似的,笑道:“来者是客,坐吧,上茶来。”
便有小尼姑拿来蒲团,并两张小巧的茶几,端着茶盘过来。
一色的白瓷盖碗,滚水一冲,渐有泼茶清香弥漫。
待小尼姑退出去,清贤师太忽问:“珣小哥儿,这般请你来,莫要怪罪才是。”
贾珣不解其意,问道:“师太这话,倒叫我糊涂了,果然有什么事,直说便好,我猜不会谜语。”
清贤师太笑道:“哥儿可了解你父亲?”
贾珣道:“说来惭愧,并不了解。”
清贤师太道:“说起来,我却了解些。”
“师太何时见过家父?”
“不曾见过,只听过。”
贾珣道:“耳听为虚,师太得道之人,也会道听途说。”
清贤师太道:“为政有方,泽于万民,声闻于天,老尼并不耳聋,是以听得。”
贾珣听其言辞恳切,不似讥笑,问:“既如此,师太何故将这位好官的儿子绑了来,虽这个儿子无甚本领,到底叫老先生伤心两日不是。”
清贤师太睁眼,贾珣这才发现,双眼已是浑浊不堪,似不能见物。
“哥儿岂不闻敌之英雄,我之寇仇,贾平汝诚然良臣也,然续逆命之徒,救将亡之国,效弃民之君,如不得改邪归正,只为害更深。”
贾珣心想,这是哪门子怪论。
难不成做一个好官,竟不如去做个苛虐之官,只因这好官让这个应当速朽的王朝续命了,因这个苛虐之官给这个王朝下刀了。
一时无从反驳,心里却不认,人在屋檐下,只好低头品茶不提。
清贤师太见状,忽问:“你知道为什么,一圈又一圈的轮回,人们总不能脱离苦海吗?”
贾珣放下茶碗,笑道:“这个问题我还真想过,但不明白。”
“你还年轻,没见过一次次失败多可惜,人总是心怀侥幸,见到一个好官儿,就以为天下的官儿都是一样的好,死心塌地的,等刀砍刀骨头里,哪里还能做什么,那些好官儿最是忠君听话,哪里靠得住。”
深深吸了口气,叹道:“侥幸的,天真的希望,才是最坏的,人们要真正的脱离苦海,必须睁大眼睛,看清真实的残忍,你的父亲,试图给濒死之人编造幻境中的稻香,你说,他果然是好人吗?”
贾珣反问道:“如师太所言,与其做个好官,竟不如做个坏官了?”
清贤师太道:“不,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做一个明君的好官,孔子不也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哥儿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贾珣:说我的词儿,是吧!)
贾珣心里本来嘀咕着,这师太不会是个无产先行者,大声疾呼要作人民的好官,听闻这话,不过是贼子之心,不由大失所望。
便道:“并非晚生轻狂,实在师太这明君还不明白,何况,我爹都是总督了,又拿什么条件说服他改换门庭,有些为难了。”
清贤师太笑而不语,和贾珣打起哑谜来了。
贾珣笑问:“师太说的这些,确有些道理,只晚生有一事不明,若是这位明君后面,也变坏了,是不是又得改换门庭了。”
心里暗自痛快,想着:小孩你都忽悠,真不要脸,活该瞎了。
忽有一个俗家打扮的婆子进来,请道:“铁姑娘,小姐请你吃茶。”
刘勰从蒲团上猛地蹦起来,问:“可请了我?”
婆子道:“不曾听得。”
刘勰又问:“可说了不叫旁人一起?”
婆子又道:“这也不曾听得。”
刘勰笑道:“这便是不请之请了,我便去同饮一杯吧。”
贾珣瞥了他一眼,心里的疑问忽然豁然开朗了,原来从赌狗进化成舔狗了,那做什么都不奇怪了,敢出卖自己,那只能先下手为强,叫你没得舔了。
便跟着站起身来,笑道:“迷途人千里远来,也免不得要打扰一杯了。”
刘勰凝视了贾珣一眼,说:“你不合适,圣姑见不得你这样污泥浊臭的人。”
贾珣道:“连阁下这副尊容都见得,我再怎么浊臭,也不敢在这条道上跟你并驾齐驱。”
那婆子见贾珣也要去,却不好回答的,贾珣道:“风霜高洁,梅映白雪,尚且需要污泥浊臭来灌溉,更生的娇艳三分,想必我等世俗之顽石,亦可稍衬居士之灵空。”
铁三娘听他说得有趣,也笑道:“你且如实去回,我们等等无妨。”
一会子这婆子回来,笑道:“小姐请几位同往。”
便引着几人往旁边耳房去。
贾珣见这房间虽似素净,但简单的色调中却有几分精心装扮,窗棂式样和窗外的枝条接引着,好似春回大地,淡雅中露出勃勃生机。
这主人家果然是好清冷的神色,穿着似佛似道的居士服。
各报了称呼,见了礼,方才各自坐下。
贾珣终于确认,这人果然就是妙玉,身量已高,落落出尘。
再瞥见痴痴呆呆的刘勰,多想提醒他一句,她不是你的良配,转念一想,算了,舔狗不配。
只听妙玉吩咐丫头道:“取茶来。”
又向铁三娘道:“你何苦去走这一遭,沾染这许多风尘。”
铁三娘道:“生则漂泊,死则寂然,我惯住不下来的。”
几人并不多言语,只见丫头捧着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的小茶盘,装着一套成窑的小盖钟,放在各自面前。
贾珣只将一杯饮下,还不及一口,着实没吃出味儿来。
铁三娘放下茶钟,问:“可还有人来搅扰你静修。”
妙玉道:“也还有人来,从我这儿又得了什么,我素不喜应付,也就罢了。”
贾珣忽道:“居士可知道我是谁?”
妙玉道:“我知道。”
贾珣又道:“那将我拿来,又是为何呢?”
妙玉冷冷看了他一眼:“非此间事,去问旁人吧。”
贾珣笑道:“春风柳岸,安能不惹飞絮,冬梅覆雪,安能不根泥土,不提不问,难道事便于居士无关,岂不掩耳盗铃。”
妙玉道:“你要说的不是你的事,倒像要说我的事了。”
贾珣笑道:“你我之事,本为一事。”
妙玉还没回话,刘勰顿感不妙起来,好似这两人不必肌肤之亲,就是放在一起论,也是玷污了一般。
骂道:“贾珣,你~~~”
贾珣瞪着大眼睛,笑问:“你叫我?”
妙玉道:“你便说来。”
贾珣指了指铁三娘问:“她们做的事你都知道吗?”
妙玉从蒲团上起来,看了看窗外,点头道:“知道一些。”
贾珣又问:“那不知道的,是不能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妙玉没来由地笑了一声,又转冷问:“有什么区别?”
贾珣道:“区别很大,不能知道,身上虽有些脏的,心还是干净的,不想知道,身上虽然干净,心却已蒙尘了。”
铁三娘见妙玉已要生气的模样,骂道:“你在这儿说什么浑话!”
妙玉道:“三娘,让他说,我听着呢。”
贾珣道:“于人间世中,安得逍遥游?”
妙玉冷笑道:“何必故作惊人之语。”
贾珣又道:“唯人间世中,可得逍遥游。”
不待妙玉作讲,贾珣笑道:“寂寞可不是逍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