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没半点精彩,人也因即将离家而有些闷闷。
站在将台上,看着将行的士兵,深感责任的沉重。
一旦北行,万千性命系于一身,寒冷、疾病、饥饿、战斗都可能带走一个个年轻的生命。
关晓河问贾珣:“将人手都带走,京城这边会失于掌握。”
贾珣道:“用错误去校正制度的缺陷,是值得的代价。”
“果然将南方事全交给王虚吗?”
贾珣想了想,道:“只能相信,我并不怕从头再来,你们不都还在。”
关晓河道:“只要你决定了,我都支持,任何决定都有好坏的两面,我尽力让好的一面变成现实。”
贾珣狐疑地看了关晓河一眼,问:“老实说,你是不是比我还小,故意伪装成这样。”
关晓河瞪着眼,道:“你可真能想,能再年轻一回,也挺好的。”
贾珣道:“你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
“你怎么发现的,不是,被你搞糊涂了,别瞎想了。”
“你没注意到你长高了吗?”
“有吗?”
管三刀骑马赶来,向贾珣道:“将军,孙绍祖被放了,而且就在刚才,领了三千人马,回大同了。”
“这都能回原职?”
关晓河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冒着大风险给将军办事,事虽不成,该救还是得救的,不然人心散了。”
贾珣摇头,道:“这些人乱七八糟的事,不必管他。”
因此次出兵很突然,许多细琐之事没能一一去安排妥当,但贾珣并不很在乎,没有人能安排一切,他也想看看,这颗种子,能否发芽。
让生命去寻找自己的出路。
……
燕山和阴山山脉,横亘在中华大地的北方,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农耕和游牧的分界线。
燕山东向,直抵渤海。
在山海之间,有一条狭长的走廊,一直往东北行,便可抵达锦州,临辽水。
以辽水为限,以东则为辽东,以西则为辽西,而这条长长的走廊,也被称为辽西走廊,它的起点,便是著名的山海关。
出关不久,便飘起雪来。
冒着风雪行军,一则走不快,二则寒疾减员,跌跌撞撞一个月,终于抵达锦州。
终于得了休息。
此时风雪越发大了,所幸粮食尚有保障,因前番打仗,死了许多人,又被劫掠了些,城里的尚有屋子可以安置士兵。
常年在边关经受风雪和战争,将士和民众却鲜有什么斗志。
“人心比风雪冷多了。”关晓河裹着棉袄,推开房门。
贾珣、谢裕安、管三刀正围在炉火边。
谢裕安问:“怎么了?”
“边民没什么血性了。”
“人还是热心肠的多,总有些不好的事,凉了他们热血。”管三刀道。
“军、民的矛盾,军、将的矛盾,让边防整合不起来,我这边权限有限得很,也不必管。”贾珣叹口气。
火越发旺了,众人也有了些暖意,却没什么话。
修整了几日,便再度启程,进入辽河平原后,地上仍积着雪,但却好走了许多,又过了半月,带兵抵达了沈阳。
辽沈总兵蔡陆时下并不在沈阳,但早留下任命,给新军安排了驻扎的营地。
贾珣也乐得无人管辖。
这儿冬天虽然冷,但山高林密,并不缺木材,一有空,便带着铁卫和骑兵营去山中打野味,总是至夜方回。
新军和驻守的边军相互间少有交流,若天气好些,也会组织训练,遇见坏天气,就各自归家。
因许多士兵都是工匠出身,有时也帮着营地附近一些农家修缮房屋家具,又过了一月半,隔阂似乎也淡了些。
进山打猎时,路上时常会见到一些大庄园,倒是堡垒坚固,比之关内地堡的规模,要大上许多。
这日因入山远了,不及返程,便在山中寻了个壁洞暂歇。
这一反常现象,军中的士兵尚没有反应,习惯了这个年轻将军打猎夜归的农户却先着了急,组织了一群人往军营告诉。
军中倒没有驱赶,只是告诉农户,将军发了话,今夜不回的,便打发走了。
这其中有个老农,试探道:“咱们进山看看吧。”
“可咱们也不认得路。”
“村头老齐,打这多年猎,他认得路,去寻他吧。”
这边十个农民,并着唤作老齐的猎户,循着依稀的旧迹,去寻了好半夜,并没找到人。
自始至终,没人问为什么要来。
老齐道:“这边有个山洞,咱们去歇歇,明儿再找找。”
“好!”
“好!”
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众人吃了两个随身带的饼,就着山上融雪流淌的清溪,吃了早饭。
一直到日中时分,听见飞奔的马蹄声,以为来了寇虏,连寻地方躲,但人马已经上前,正是他们要寻的人。
贾珣听得有些老农入山,觉得奇怪。
上前问道:“老人家怎么走这么深,这大山里头可有些猛兽,野人也是不通话的,有力气,可要当心。”
老齐道:“大家伙怕将军来不久,在山里迷了路,定要来寻。”
“多谢各位乡亲好心,但终究太危险了。”
又吩咐道:“将打的獐子、野猪、野羊各挑各四五只,野鸡、野兔都挑拣些,给乡亲们换换口味。”
又对农户道:“莫嫌轻了,到底不是行家,收获得有限,倒叫乡亲们笑话。”
这些农户连跪下,口中道:“自将军来此,不曾索要过什么,每打到好货,各家都尝着新鲜,还帮着盖房子,乡亲们只想将军常在这里,哪里就为了这些来的。”
贾珣道:“我自知道你们不为这个,但我送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可知军令如山,莫非老人家,要来坏我的军令。”
众人连道不敢,只得从士兵手中接过打下来的猎物。
一同返回,因打开了话匣子,便向农户问了些边事,虽不甚详细,也大约勾勒出面貌来。
东北平原三面环山,南面临水。
山林繁密而寒冷,因此有往西往南迁徙的传统。
东胡、鲜卑、契丹、女真相继起于此。
渔猎文明的原始与野蛮也保留了与自然抗争的强悍战力,随之与游牧文明相斗,与农业文明相争,或胜或败。
在辽西走廊的西北边,是科尔沁大草原,仍保留着蒙古帝国的残迹。
往更寒冷的北方走,是从山里、河边走出来的女真各部,往南靠近海边,气候更暖和适宜耕作的,则为汉人所占据。
绕过长白山南,抵达鸭绿江边,便是朝鲜国。
因山海之隔,且境内多山,中原王朝少有对半岛进行实控,羁縻而已。
因此,关外局势中,主要以汉人、蒙古、和女真三方为主。
在最初的平衡中,汉人以组织和兵械占优,但随着**横生,组织薄弱,且兵甲不足,质量堪忧,逐渐处于弱势,凭借着坚固城防,也能立足。
但可怜城外的农民,既有税负,又兼寇虏袭扰,使得耕作无果,更兼掳掠,使得妻子散落,不知何方。
又征调筑城,既无所得,又兼疲累,了无生意,犹如行尸。
今贾珣所部,并无侵掠,时有援助,因此久经离乱的边地农户,不想这位将军竟死于狩猎,方才来寻着。
贾珣问:“寇虏南下,一般都是什么时节?”
老农回道:“大多是在春秋时候,不让我们按时节收种。”
“来的敌人多吗?”
“往往就千百人来。”
贾珣疑道:“这么点人,守军不攻击吗?”
又一个农民抢道:“他们哪里敢打敌人,这几百人被打了,几万人就来了。”
“是了,这样多人,我也不敢。”
回到军营后,管三刀道:“也太软弱了,几百人就能轻骑深入,无人能制。”
贾珣道:“老谢怎么看?”
谢裕安道:“这周围的大庄园很多,防御工事很完备,能兼并这许多土地,多亏了寇虏呢。”
管三刀道:“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
贾珣道:“你只管用最恶毒的心来揣测他们,最终也会证明你的善良。”
关晓河摇头,道:“来了这些时候,并不见什么寇虏,但士兵防备警觉也太低了些,不知是司空见惯了,还是生死无谓了。”
谢裕安道:“说起来弹药也不足,总兵府送来的都不能用。”
贾珣道:“并不指望他,后期会有补给从登、莱过来,走渤海。”
忽又叹道:“他们太爱土地了,已经忘了水土养人,却在用人血浇灌土地。”
众人皆无言。
边城的风雪渐稀薄了,河面的冰也开始融化。
贾珣仍旧和往常一样,在城里不会呆太久,又会跑去长白山打猎,有时一去就是七八天,收获也越来越多。
但这次正是惊蛰时分,入山过了五天才回,一无所获,并且伤亡惨重。
回城时,一路上被人见了这般惨状。
一时传开了,附近不少农户、猎户想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
贾珣身上虽带着血痕,却只是皮外伤,倒是关晓河为了救他,当胸一刀,失了太多血。
“付你这点钱,这么拼命做什么。”贾珣守在关晓河病床边,眼睛有些涩,却哭不出来。
关晓河只勉强摇了摇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放心,我不会冲动,我等他们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