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撒下来照进棺材里。
包括铁牛在内的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张牧之探身朝棺材里观望,先是看到一个容颜沧桑的中年妇人,头发散乱,面色发黄,嘴唇干裂,颧骨凸起,就像是饿了许多天的灾民。
只是这妇人神情却很安详,周身服饰干净平整,显是入殓时被人换过的。
妇人尸身的胸部此时正俯卧着一个赤身婴儿,因不见日光的缘故,肤色煞白,头颅有些大,身体却十分瘦小,应该是吃食不够饿的。
此时这婴儿正闭着眼睡熟了,只是偶尔咳嗽两声,并非被呛到的样子。
“福生无量天尊!”
张牧之喜形于色,说着便弯下腰,伸出右手抱起棺中的婴儿,刚欲起身,那仰卧的女尸“呼”一声坐起来,双臂伸长向张牧之脖子抓来。
“道长小心!”铁牛等众人都忍不住大声呼喊。
张牧之头也未抬,左手一甩,指尖震煞符飞出,“啪”一下贴在女尸额头上。
那女尸动作一停,尖锐乌青的指甲距离张牧之的脖子只有寸余间隙。
张牧之站起身来,以自家大袖裹住怀里的婴儿,又伸手将生发之气度入过去,见婴儿面上稍稍红润了一些,才走到众人近前:
“各位乡邻看看,这哪里是鬼婴,分明是个活生生的男孩儿!”
众人本来有些惊惧,见张牧之如此说,便一起围上前来看。
“这孩子长得倒是白净,只是太瘦了些!”陶老汉道。
张牧之叹道:“只靠刘家媳妇每天捧粥喂养,没有奶水吃,所以才这样!”
铁牛脱下身上的棉衣递过来:“道长!眼下天气还冷,用衣服把孩子包上吧!”
“铁牛叔想得周到!”张牧之接过棉衣将孩子包个严实。
只是这婴儿被折腾醒了过来,咧开嘴大哭,声音十分洪亮。
周围其余年轻人都哈哈大笑
陶老汉也笑道:“道长虽有法力,却不会带孩子,还是交给小老儿抱吧!”
张牧之于是便把孩子递过去,就见陶老汉抱着孩子三晃两晃,那婴儿便止住了哭声。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在坟墓养到这么大的……”陶老汉随口说了句。
众人都一起看向张牧之。
张牧之只得细细解释: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便要离体,其中七魄先去,三魂中天魂消散,地魂归于阴司,而人魂则常驻与墓地之间,便是我们常说的鬼了。”
“人有阳寿,鬼亦有阴寿,唯有阴寿耗尽,才会有阴差来接引,去转世投胎。”
“但是有人处于生死之际,心中执念难消,如此魂魄便会被这股念头束缚住,七魄无法完全离体,人魂、地魂依旧常驻在肉身之中。”
“这等人天魂已失,单从运数上来讲已经不算是生人了,但地魂没去阴司报道,城隍、阎王、判官等阴神都不知此人已死,也就不会派阴差来接引。”
“而七魄中只要有二三魄未曾散去,其尸体便不会腐败,只是不会像活人一样呼吸罢了。”
“如此这人就变成了非生非死的存在,也可称作行尸。”
“这刘家媳妇就是因为放心不下腹中婴儿,死后执念难消,魂魄不散,在坟墓中生了这孩子。”
铁牛听到此处,忍不住问:“如此这刘家媳妇就不归阎王老子管,岂不是等于长生不死了?”
张牧之摇了摇头:“长生怎会如此容易,这类行尸刚开始是倒是能有神智,便如刘家媳妇这般,能去集市上买粥,能喂养婴儿,伺候便溺。”
“但行尸不能如常人一样呼吸,时间久了体内魂魄便会被地下浊气污染,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直至神智完全丧失,变成僵尸之属。”
“成了僵尸,就相当于原本的人死了,只剩下嗜血的欲望,慢慢的杀鸡杀犬,越来越凶,最后杀人,猎食虎豹,等同于妖魔了。”
“诸位请看,这刘家媳妇指甲和牙齿已经开始变化,只怕再过些时日,这孩子便难保全了!”
陶老汉等人都道侥幸,张牧之又说:“刘秀才当年功名被夺,或许是被冤枉了,上天才赐下这孩子替他家延续气运,否则这孩子断无可能在坟墓里存活这么久的。”
“怎奈刘秀才舍了孩子,只要银子,自家走了绝路了……”
众人都大骂刘秀才不是个东西。
张牧之虽然也觉得刘秀才是个没有担当的,心中却恨不起来,反而升起一种怜悯。
大抵是只有“哀其不幸”,没有“怒其不争”的意思。
陶老汉又来问:“道长,这孩子您打算怎么安排?”
张牧之思量了片刻:“贫道平时要苦修,也不懂照看孩子,还是找个好人家收养才是,不知老丈可有知根知底的人家没有?”
陶老汉抬手一指:“铁牛这孩子心眼是个实诚的,他媳妇嫁过来五六年了,一直没有生养……”
张牧之一愣,才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铁牛抱在怀里了。
此刻铁牛这身如铁塔的汉子,正如抱着一只猫儿一样傻乐。
张牧之随即笑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李掌柜去村里叫人时,老丈嘱咐一定要喊上铁牛叔来此,现在果然应在了此事上。”
陶老汉一愣,随即大笑:“仔细想想果真是如此,这定是老君爷赐下的福缘!过几天我便带着铁牛他们一家人去观里面烧香还愿!”
两人说完又一起看正在铁牛身边絮絮叨叨的李德生,隐约听见李德生让铁牛给孩子找个怀孕的母羊,让孩子吃羊奶之类的。
“这李掌柜应该也是个有福气的。”张牧之暗道,随后又对陶老汉嘱咐:“这孩子在坟墓里养了三个多月,身上阴气有些重了,老丈记得让铁牛叔到观里去,我画张符给孩子戴着。”
陶老汉点头记下,又问:“这刘家媳妇的尸身如何处置?直接烧了吗?”
“也是苦命之人,心中惦记孩子才落到这种不生不死的境地,且去超度了吧!”
张牧之轻叹一声,缓步来到坟坑前,法眼隐约能见到那尸身内的魂魄已经隐现凶戾之气,只是被灵符镇住,无法离体害人。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
张牧之静心正念后,捏法决,开口念诵《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
场中众人都安静下来,一起静听经文。
那尸体中的阴魂脸上凶戾之气慢慢消失,过了会儿便摆脱了符篆封镇,来到张牧之面前,先是遥遥看了几眼被铁牛抱在怀里的孩子,面上表情先是悲伤,又渐渐转为安详平和。
那棺材中的女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不一会儿便化成了一副骸骨。
待张牧之念完了经,阴魂跪下叩拜谢恩,接着旁边就出现一个门户大小的黑色气旋,从中间走出两个传公服的阴差。
两个差人先是朝张牧之躬身行礼,然后带着那女子阴魂走入黑色气旋之中。
张牧之一直看着阴阳门户消失,才闭了法眼,转头对众人道:“等这孩子长大后,大家莫要向他提起今日之事,就当他是铁牛叔亲生的吧!”
陶家村几位年轻人都点头保证不会多嘴,张牧之又微笑着看向李德生。
李德生有些尴尬地摸了下脑袋:“我也不会多说,只恐那刘秀才日后再闹!”
张牧之身前转为慈悲:“那刘秀才气运散尽,也就在这几天了……”
李德生一愣,连忙保证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会多说一句。
众人又合力埋好坟丘,李德生分发了些铜钱,此事便告了解。
张牧之和陶老汉、铁牛及几位年轻人顺着小路回返。
经过人字路口旁的土地庙时,张牧之停下脚步问:“这土地庙平日里也是关着门吗?”
据狐精探得的消息,那贪嗔夜叉极有可能藏身在这土地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