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目若寒星,五官棱角分明,蕴藉隽永。
跟同样是中年美大叔的贾赦相比,又多了几分文士特有的温雅风仪。
不是刚回宁国府坐镇的贾敬,又是谁来?
贾琮贾赦互视一眼,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里满是笑意。
原本贾琮还在暗暗奇怪。
明明王子腾那白痴刚到荣国府的时候,贾赦就已经让戚有禄过东府去请贾敬。
却一直迟迟不至。
原来贾敬从戚有禄口中得到消息后。
率先便去天香楼盘问贾珍具体事宜,难怪耽搁了这些时间。
贾赦眉毛轻轻往上一挑。
王氏这毒妇盗卖族产祭田出具的文书,居然是自己私造?
私造出来的文书,自然是假的。
贾敬既然问过贾珍,那么真正的文书,必定还留在宁国府。
如此一来。
以后跟江南甄家之间的官司就好扯皮的多。
用私造作假的文书进行的交易,有个屁的效用!
王氏见到从宁国府赶来的贾敬。
脸色惨白如纸,再无半分血色。
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在她心中。
用私造文书糊弄薛姨妈,骗走五十万两银子,绝壁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正薛家家主早就死的连骨头都能打鼓。
薛姨妈又是个软脚蟹,只要拿捏住薛大傻子。
到时候不怕她不乖乖地将族产祭田交回来。
只是贾敬这一到。
倘若当真开祠堂,除去族谱,偌大一個神京城连她容身之地都没有。
王子腾或许会容纳一个被休弃的妹妹。
但后宅之事由王子腾夫人做主。
她岂能容得一个先被休弃又被除族,让整个王氏家族蒙羞的女人?
王氏越想越心惊,这大雪寒天的,额上冷汗滚滚而下。
后脊寒毛直竖。
如今她还不知道,她自以为容易拿捏的薛姨妈,也是王家嫡出血亲。
一脉相承的胆大包天。
早早就将贾氏族产祭田通通转卖给江南甄府,甚至还多卖了五十万两银子。
倘若知道了,王氏愈加要雪上加霜。
此时。
连贾母见了贾敬这族长都不得不缓缓站起了身。
“敬儿,这么大风雪,怎么亲自过来?”
贾敬上前数步,虚扶贾母落座。
“老太太坐罢,不必这么客套。”
贾琮贾赦贾政王子腾都上前互相见礼。
那怕王子腾如今官居二品。
见了贾敬这位昔年太子“储相”,心里也觉得微微有些发虚。
混不吝的贾赦不好惹,绵里藏针的贾敬当然更不好惹。
略微寒暄后,各自落座。
贾敬这才淡淡地道:“侄儿再不走上这一趟,只怕连祖宗基业被人卖光了都还蒙在鼓里。”
贾母老脸微红。
如今有贾敬在场,她再想强行保下王氏已经绝对做不到。
等会要能拦住贾敬不开祠堂已是蒙天大幸,遑论其他?
贾母讪讪笑道:“敬儿,婶娘也是一时糊涂……”
贾敬对贾母为什么非要保下王氏心知肚明。
转头先对贾政道:“存周,你既然拿不定主意,为兄替你做主如何?”
贾政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在贾敬这两榜出身的庶吉士面前,天然矮了一截。
连忙拱手赔笑:“存周全凭敬大哥做主。”
贾敬再问:“王大人呢?可有意见?”
王子腾被贾赦强行压下来的两百万两银子巨债,急得焦头烂额。
心中念头翻滚,前思后想,没个片时消停。
见贾敬问他,只得应道:“本官并无意见。”
贾敬笑了笑:“王大人没有意见便好,不才却有一事相询。”
王子腾道:“敬兄谦虚,但问无妨。”
贾敬淡然开口。
“王氏私造文书将寒族族产祭田卖与薛王氏,薛王氏又将族产祭田作价一百万两纹银转卖江南甄府一事。”
“王大人可知道?”
王子腾一听顿觉五雷轰顶!
他这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
摊上两个这样的妹妹?!
难怪二妹刚刚说只有一百一十万两,贾赦张口便要两百万两银子!
他原本还当是贾赦那混不吝太过黑心。
原来如此!
贾母一听此话,双眼发黑。
身不由己便往一旁倾斜歪倒!
幸好被刚刚从东院看过邢氏,赶回来的鸳鸯扶住。
才没连椅子带人滚落在地。
王氏更是亡魂大冒,颤声问道:“敬,敬大老爷,你说的可是真的?”
贾敬看了她一眼:“真与不真,派人接薛王氏过府一问便知。”
“顺便将转卖族产祭田的文书一并拿来。”
王子腾急命人去东城薛家老宅接薛姨妈过府。
此事非同小可,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
江南甄家盘踞金陵多年,可不是什么好惹的……
就算是甄家同样是永泰帝嫡系,跟他分属同一阵营。
但那毕竟是大喇喇一百万两银子,不是一百文钱。
到时候会不会狮子大开口还是两说。
一时。
王子腾派去薛家老宅的人回来,薛姨妈却并没有亲自过府。
只是将转卖贾氏族产祭田的文书拿了过来,另外还有五十万银票。
王子腾见了那五十万两银票,勃然大怒!
骂道:“蠢货,这时候还在算计!”
薛姨妈只拿五十万两银票出来,是她溢价卖给江南甄家的那部分。
言外之意,自然是另外五十万两她早就给了王氏,与她毫不相干。
王氏这时候连活生生撕碎薛姨妈的心都有了。
她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家那个看着慈眉善目的妹妹,居然也是内藏奸诈?
贾琮过去拿出那份王氏私造的文书。
才一过目,脸色骤变!
“爹!敬大伯父!”
“这份文书不对!”
贾赦贾敬齐声问道:“怎么不对?!”
贾琮拿着文书质问王氏:“当初你将这文书给薛王氏的时候,并没有经官过府是不是?”
王氏看着贾琮便觉厌恶烦躁异常。
鄙夷地道:“既然是私造文书要什么经官过府?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贾琮骂道:“人蠢没药医!”
“王氏!”
“你那好妹妹摆了你一道,将私盐卖成了官盐!”
贾琮将文书递给贾赦贾敬贾政同看。
只见文书上中人,里正,税银,花押,手模,一概俱全。
甚至还盖着金陵应天府红彤彤的官印!
已经是一份正式田产转卖文书,跟王氏那毒妇私造的文书不可同日而语!
贾赦火冒三丈!
用快要吃人的目光怒视王子腾:“薛王氏好本事!”
“你们王家当真传的好家风!”
王子腾又怒又急,老脸涨得通红,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薛王氏这胆子大的果然是贾王氏的嫡亲妹妹!
贾琮扯扯贾赦袖子:“爹,稍安勿躁,我有话说。”
有王子腾这个白痴在前面顶着,他还真不怕薛王氏能翻了天!
转身问道:“二叔,金陵应天府府尹贾雨村是你举荐的罢?”
贾政早就被这些地契田产文书闹得头昏脑涨。
更分不出有什么区别。
见贾琮问他,连连点头:“是的,当年你林姑父修书一封,我便荐了上去。”
“也是雨村兄自身造化,加上皇恩浩荡,才荐上去便放了金陵应天府府尹……”
这是他平生几件最得意的事之一,才待细说。
贾琮已经转过头去看着王子腾,懒得再听贾政这假正经的迂腐废话。
“王大人,江南甄家跟你同一阵营不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义勇亲王面子上,他也不会为难你不是?”
贾赦贾敬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心中齐赞:好聪慧的孩子!
让王子腾这白痴去顶江南甄家的雷,当然比自己撸起袖子上阵扯皮要好的多!
甚至还能打破大明宫里那位老疯子暗中布子的节奏!
王子腾强笑了笑。
被人当面点破朋党,可不是什么好光彩的事。
贾琮又笑道:“王大人,贵府五十万两银子总拿得出来罢?”
王子腾道:“这个么,还是有的……”
果然,他完全还没想明白其中那些弯弯绕绕。
贾琮接着道:“二叔,你连夜修书一封给贾雨村。”
“让他废除这份文书留在金陵应天府的副本,可做得到?”
贾政得意得捻捻颔下短须:“这个不难,雨村兄还是能听进你二叔话的……”
贾琮不看贾政那张蠢得清澈的老脸。
对王子腾道:“王大人,你连夜派人去金陵甄府。”
“带齐百万两银票,将甄家的那份文书换回来,可做得到?”
又追了一句:“还有,此事关系甚大,千万莫要走漏风声!”
王子腾也不去细想。
先帮两个妹妹将手尾处理干净,免得日后此事暴雷连累到他,才是正理。
连忙应道:“做得到,做得到!”
“本官这就派心腹下江南处理此事!”
贾琮贾赦贾敬心里齐齐骂了一句“白痴”!
贾琮又笑道:“待甄家文书拿回,当众销毁,王氏盗卖族产祭田一事便算了结。”
“王大人,敬大伯父,如此可好?”
王子腾生怕夜长梦多,忙道:“好!极好!”
“敬大伯父,劳烦你继续处置大小王氏之事。”
贾琮说完便退回贾赦身后,却暗中给贾敬做了个圆圈手势。
再看贾赦,同样比出一个圆圈。
父子两人相视一笑。
贾赦是不愿意王氏的嫁妆被抬回王子腾府上。
那毕竟是一大笔银子。
不管留给那凤凰蛋还是给谁,反正都是在贾家。
贾琮却是单纯想留下王氏这条狗命,日后给无射亲手报仇。
贾敬会意。
便道:“小王氏今日便回王大人府上。”
“只是夜已深沉,不如王大人明日再派人来抬嫁妆如何?”
王子腾知道王熙凤今日必定会被休弃回府。
哪里还肯将嫁妆留在贾府里睡多梦长。
“这倒不必。”
“本官虽然不及贵府家大业大,人还是有几个的。”
说着便命人回自己府上带些人马车轿来,好将王熙凤嫁妆带回去。
此时,王熙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
从藤屉春凳上滚落,一步,一步,爬至贾母膝前。
抬起一张蜡黄小脸,眼泪汪汪地道:
“老太太……”
“你……你……白疼了我这几年……”
“求老太太……带大姐儿来……给我再见上一面……”
“以后……老太太……多加照看……别让人……欺负这没娘……的孩子……”
又强撑着朝贾母磕下头去。
贾母饶是铁石心肠,见此情形也不由得心里发酸,喉咙堵的慌。
轻轻抚摸着王熙凤满头枯发,噙着眼泪道:“鸳鸯,去接了大姐儿见见她娘。”
见贾母应承,王熙凤瘫倒在她膝前,口中只是微微倒气。
贾母忙命平儿丰儿将王熙凤扶回去藤屉春凳上躺好。
“凤哥儿,你回府好生养病,大姐儿我自然帮你看着……”
王熙凤默默点头,一丝两气,再说不出话。
一时,奶娘抱着大姐儿进来。
王熙凤这才撑命睁开眼睛,颤抖着双手将大姐儿紧紧搂在怀中。
眼泪狂落,心如刀割。
或许是母女同心,大姐儿“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王熙凤在大姐儿脸上亲了又亲,缓缓抬头。
望向贾赦贾琮父子口唇微微悉动,眼神怨毒无比。
想要再说什么。
终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