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大明宫偏殿。
甄太妃满面病容,面青唇白躺在床上。
此时已经是初夏,她身上还盖着厚厚三层锦被。
身边围着一群宫女太监,正在服侍她服用汤药。
甄太妃原本只有鬓边一痕银发的青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雪白。
那张艳绝天下的妖媚面庞,如今满目憔悴。
就连秾纤合度的婀娜身姿,也瘦成了一把骨头。
露在锦被外面的手指,一根一根,指节突出,形如鸡爪。
她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其实有一大半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当日永泰帝出宫。
皇太后将她软禁在大明宫偏殿,吃穿用度上面,并没有任何欠缺。
只是防止她向江南传出消息,打乱天玺帝贾赦等人布局。
这才命西内中人围了偏殿。
甄太妃却一直担心皇太后要致她于死地。
每日饮水食物都只敢取用一点点。
还要先拿来喂飞来觅食的鸟雀,这才敢进食。
是以不上半月功夫,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
等到甄家老幼阖府锁拿进京,三司会审后。
甄应嘉甄应熹兄弟菜市口处斩,甄老夫人率领全家远窜九边延绥镇吃沙子。
皇太后便将西内的人全部撤了回来。
解除了甄太妃的软禁。
西内的人撤走,甄太妃立即得知娘家出事的消息。
全家流放,两个嫡亲侄子已成刀下亡魂。
愈想愈是心如刀绞,是以,原本只是有三分饿病。
如今已经病势渐沉,将近膏肓。
每日昏沉沉看着宫墙上日影升起又落下,掰着指头数日子。
只盼着被她干出的那件天大蠢事,弄到江南去的永泰帝能够早早回来。
否则再这样在大明宫偏殿煎熬下去。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永泰帝回京的那一天……
此时的宁寿宫内。
皇太后正在问戚老总管。
“怀义。”
“赦儿的船如今到什么地界了?”
“大概还有几日到京?”
戚老总管算算行程,轻声道:“应该快到河间府了。”
“两三日之内,能入神京。”
皇太后忽然看着宫墙上空的蓝天白云,温和一笑。
声音里却是这几十年里,浓到化不开的怨毒。
“让陛下见见那妖妃如今的样子,就让她安安静静的走……”
“都折腾了大半辈子了,强撑这么久多累啊……”
“下去去陪陪她两個侄子也好……”
昔年李夫人临终,至死不见汉武帝。
却让汉武帝想了念了一辈子。
她如今却偏生要留着妖妃这条贱命,一定见到永泰帝才能安静死去。
可见那妖妃宠冠后宫之时的杀伤力有多大。
大到如今皇太后对她依然恨之入骨,寝食难安。
………………………………
荣国府。
贾母接到贾赦将要返京的家信。
木着脸坐在荣庆堂内。
一时间不知道该是喜还是怒。
她跟甄家关系极其亲近。
甄太妃是她昔年闺蜜手帕交,甄老夫人也是金陵世交老亲。
甄应嘉之妻出身史氏旁支,算来还该叫她一声堂姑姑。
却不想被老大这混不吝,瞒着天下人去了一趟江南。
将整个甄家都弄到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结局。
甚至,就连年已八旬的甄老夫人,都被流放远窜延绥镇。
难免让她有些触景伤情,兔死狐悲。
想着又暗恨宁国府贾敬。
若不是连他都帮着迎春隐瞒,她又怎么可能这么久时间都不知道贾赦出京?
正在此时。
只见贾政慌里慌张的冲进荣庆堂。
挥手将所有丫鬟都屏退。
半跪在贾母身前,一边捶腿,一边轻声道:“母亲,大哥要回来了是不是?”
贾母将手中贾赦书信给贾政。
“收到家信了。”
“你大哥回来是好事,你这么神色慌张做什么?”
贾政变貌变色地道:“什么好事,这事一旦不弄好便是天大的祸事!”
贾母眉头大皱:“政儿,别胡说!”
“难道连兄友弟恭,你都忘了吗?”
贾政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大哥是跟老圣人一起离京的!”
“如今宫里甄太妃病重,老圣人还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倘若要是他知道了……”
“甄太妃今次病重是因为甄家抄家流放,甄应嘉甄应熹兄弟斩首……”
“老圣人岂肯善罢甘休?”
“那可是老圣人放在心尖尖上一辈子的人!”
贾母只知道贾赦是跟永泰帝一起出京。
却完全不知道永泰帝已经糊涂昏聩到时空错乱。
连认人都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皱眉问道:“大明宫宫甄太妃病重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贾政轻声道:“儿子今天去见北静王,王爷亲口跟儿子说的。”
贾母想了想才接着问道:“怎么是北静王?不是义勇亲王说得?”
北静王是异姓王,对宫闱之事理当不如义勇亲王这正牌王爷熟悉才是。
贾政沉沉叹了口气。
“次辅大人流放辽东,甄家兄弟菜市口斩首……”
“义勇亲王身边如今只剩了大舅兄与一群小文官……”
“自顾不暇,噤若寒蝉。”
“哪里还有心情理会深宫之事?”
贾母忽然双眼一眯:“这些话也是北静王让你来告诉我的?”
“所以,北静王让我亲手给你大哥下个绊子?”
“最好将他撵出荣国府自生自灭了事?”
“免得受他牵连?”
贾政性子迂腐愚钝,上面那些话用他那简单的脑回路绝对猜不出来。
果然。
贾政睁大了双眼:“母亲怎么知道?”
“的确是王爷让儿子这么说的。”
贾母看着贾政那满脸清澈的愚蠢,忽然冷冷一笑。
北静王想让贾政出来当枪使,也要看她这个做母亲的答应不答应!
如今很明显朝堂之上。
义勇亲王势力被天玺帝将近打残大半。
她再去贸然得罪圣眷优渥的贾赦,岂非自己找死?
这可不是开始局势未分明,双方势均力敌。
甚至义勇亲王还稍占上风的时候。
想着才长长叹了口气。
“政儿,是母亲错了……”
“以后,你跟玉儿一样,离北静王越远越好……”
“免得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
贾政果然没有转过这个弯来。
傻乎乎问道:“母亲,原来不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为什么这次不成?”
“难道真的要大哥拖累合族老幼,跟甄家一样?”
贾母一拍案几,霍然起身!
指着贾政鼻子骂道:“蠢货!”
“听你的话才会祸及全族!”
“你实在没事做的话,就带着那群屁事不顶的清客相公去喝花酒写歪诗!”
“关于你大哥的任何事,都不许插手!”
贾政哪里敢跟贾母说,现在银库房总领是屠昌恒。
他连一百两以上的银子都支不出来。
王氏那毒妇的嫁妆被贾敬封了之后,他愈加雪上加霜,身上穷得叮当响。
就连赵姨娘那一点点私房,都被他折腾出来用了。
至于那些清客相公,早就散得一干二净。
不然也不会那么闲着,有事没事就拿贾环煞性子。
只是如今他想拿儿子煞性子都没人了。
贾环被贾敬接去了东府养伤。
贾宝玉又有贾母亲自看护。
贾母见贾政脸色阴晴不定,却不开口应承她的话。
自以为贾政不情愿。
双目射出一道寒光:“怎么,你觉得母亲说错了?!”
贾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边扶着贾母坐下。
一边又习惯性的继续给她捶着腿。
口中轻声道:“母亲说得自然有理,儿子以后不去管大哥的事就是了……”
“只是那北静王谦恭怜下,温厚可……”
不等他说完,贾母抬手一巴掌抽在贾政脸上!
“白痴!”
“还不给老婆子滚出去!”
“自去东跨院面壁思过,好生想想!”
贾政捂着脸庞冲了出去,兴好荣庆堂中此时无人。
不然他一次接一次的挨巴掌,还如何见得府中人面?
……………………
贾琮当然不知道他那假正经好二叔,又被贾母抽了一巴掌。
他正在荒字九号校舍,看着一身远行装扮的顾添寿。
略微有些发愁。
邵能被远窜辽东的消息,终于经由正式官方邸报,传到金陵应天府。
顾添寿得知这个消息后,决意要去辽东寻仇。
“三爷,这是朝廷邸报……你看……”
瀚辰书院学子备考,除了八股文,贴经等等之外。
策论也是极其重要一部分。
所以瀚辰书院里当然会有朝堂邸报。
贾琮没有去接那份邸报。
轻声道:“其实,邵能被流放辽东,不死也死了大半……”
“何必要自己去一趟?”
顾添寿道:“三爷,属下不亲自取他狗头,对不起我夫妻两家上下十八条人命!”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何况邵能那个天不收杀的还是顾添寿两家十八口。
这就没法子再劝了。
贾琮问道:“你身上银钱可够?路费盘缠可准备好?”
顾添寿讪讪一笑,神色有些窘迫。
他留在家乡的财物早被焚烧一空,来贾琮身边又不久。
除了一张手弩,一些乱七八糟杀人的物件。
算得上是两袖空空。
贾琮笑道:“你啊你……”
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两百两银票,放在他手中。
“我也没去过辽东,不知道要多少路费盘缠。”
他看看徒垚又看看徒埩,两人更是一脸茫然。
谁都不是对盘缠有概念的人,唯一好点的戚有禄又跟着贾赦去了神京。
“添寿。”
“自己估算着用。”
“等到神京时,若是不够,你去找我爹,再去取点。”
贾琮想了想,又道:
“是了,辽东地广人稀,要不要去忠淳亲王府上打听打听邵能下落?”
“让我爹写封信就成。”
顾添寿连忙道:“三爷,不用,我能找到那条成精的老狗!”
谁家杀手杀人还满世界敲锣打鼓去寻的?
顾添寿拜辞贾琮三人,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贾琮看着他的背影。
默默给远在辽东的邵能点了一排长长的白蜡烛……
被自己麾下最顶尖的杀手盯上的家主。
除了邵能这条老狗也是没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