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当然不知道。
至从进入山东地界以来,他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不要说薛宝钗,就连林黛玉,他都想得很少……
山东四处景象,触目惊心。
有县治所在的地方还好,还能看见县衙放粮赈灾。
衙役们也在田间安排组织农户深挖田地,挑水灌溉。
奋力挽救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收成的小麦。
在稍微偏远一些的地方。
官府力有不逮,几若十室九空。
贾琮命士卒挖了坑,埋了一具倒在路边的饿殍。
抬头看着依旧明晃晃的白太阳。
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
明明忠勤跟贾赦先后到了山东,为什么还是野有饿殍?
他此时并不知道。
他跟贾赦熊胥走得并不是同一条路。
过了河间府后,从宁津县过运河,再从商河济阳县渡黄河。
直到历城。
历城便是济南府治所在。
贾赦等人经过的州县自然要比他现在走的地方,情况要好的多。
毕竟在如今这个年代。
物流远远没有后世那么方便快捷。
很多赈灾物质根本还没有运到具体村镇。
贾琮又是个在骨子里心存慈悲的人。
每每遇见流民总会相赠粮草。
直到这一日,在商河济阳两县交界之处。
他遇见了真正大规模的逃荒流民!
幸好有斥候早早前来报过行踪。
贾琮原本想着过了黄河便是历城,能跟贾赦戚有禄汇合。
还能将军中粮草再散一拨出去赈济。
能救一個是一个。
但是。
等他亲眼见到大规模流民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完全错了。
这些人双目血红,宛若行尸走肉。
很可能他最担心的那件事已经发生。
徒埩在面临战事的时候,反射弧一点不长。
当即喝令全军变阵。
将粮草军需等物资拱卫中心。
所有士卒,俱都扬起雪亮长刀!
看着漫无涯际一般的流民,从军阵前方缓缓经过。
流民队伍里除了偶尔几声孩子啼哭,再无一个人说话。
气氛沉默的可怕。
正当流民队伍将要全数过去的时候。
忽然!
一名妇人凄厉哭声响起!
“我的孩子……”
想来又是一个孩子活生生饿死了……
贾琮的心,猛地跳动了起来!
双拳骤然紧握!
只见从流民队伍末端冲出来几个面黄肌瘦的男子!
从那妇人怀中抢过死婴便往一旁狂奔!
随后又跟上去十来个人!
那妇人先还追了几步,被一个男子紧紧拉住。
死死捂着她的嘴巴,拖回流民队伍里继续前行。
那十来个人在荒野里四处寻摸树枝等易燃之物。
眼神还不断戒备的望向贾琮徒垚严阵以待的军阵。
贾琮知道他们即将要做什么。
一颗心被什么重物塞住了一般,堵得发慌……
用力闭了闭双眼。
最终朝前方一指,沉声喝道:“麒麟卫!”
“杀无赦!”
他终究不能眼睁睁看见那惨剧发生。
十数声惨呼过后。
贾琮带着郑多福上前,见那婴儿双目紧闭,面容死灰。
已经死去多时。
轻声道:“孩子埋了……”
“那些不配当成人的家伙……不用理会……”
等到流民队伍再也看不见的时候。
徒埩才命大军开拔,继续前行。
见贾琮心情郁郁,独自而返。
徒埩悄声问道:“琮兄弟,刚刚是怎么回事?”
贾琮摇了摇头,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
“埩大哥,没什么……”
“那些事,我希望你永远永远都不要知道……”
将近天黑的时候。
贾琮与徒埩终于到了黄河边。
见此处水流湍急无比,舟楫难渡。
明明河对岸便是历城,却只能望洋兴叹。
贾琮语意沉沉地道:“扎营,明日再想法子渡河。”
已是四月初七。
上弦新月,清光粼粼。
唯有黄河水虽已半干,依旧翻翻滚滚,嘶吼咆哮着向东流去……
贾琮在河边礁石上足足坐到半夜。
才起身回营。
刚刚躺下不久。
一贯身体康健,甚少风寒发热的贾琮忽然之间高热不退!
双目紧闭,口中呓语不断。
贾琮深陷在梦魇里,眼前全是那炼狱一般的场景。
行尸走肉一般的流民。
血红的双眼。
一根根树枝上串着刚刚死去的婴儿。
不远处,篝火熊熊。
满脸呆滞笑容的人群,面容狰狞,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住手……”
“放开那些孩子……”
贾琮在梦魇里大喊,却无法靠近……
就像整个人都被什么牢牢束缚着一般。
“吃不得……”
“让开……你们让开……”
彤云纤月两人大惊失色。
轻轻推着贾琮,口中唤道:“三爷!三爷!”
“怎么被魇住了?”
贾琮深陷梦魇,哪里还唤得醒?
彤云纤月只觉得贾琮的额头,后颈,身上,一点点滚烫起来。
连忙给贾琮喂下丸药。
略等片刻,贾琮额头、身上温度更高。
刚刚喂下的丸药毫无效用。
她们跟清雨繁霜一样精于用毒,用药之术却远远不及得戚有禄。
急忙跑去叫随军太医。
随军太医忙着给贾琮灌药扎针,依旧徒劳无功。
也是干瞪两眼,束手无策。
得到消息的徒埩赶来,看见如此情况顿时慌了手脚。
他不打仗的时候,就是个铁憨憨。
这一路都是贾琮照顾着他跟孔明霞夫妇。
包括训练士卒,分拨斥候,安营扎寨,都是由贾琮做主。
贾琮这一病,他立时觉得没了主心骨。
想了半日,只能命人去请贾珍跟贾蓉。
贾珍见贾琮烧得昏昏沉沉,满口胡言乱语。
眉头紧锁。
忧心忡忡地道:“琮兄弟下午还好好的,怎么晚间忽然起了烧?”
“这样子可怎么渡河去历城?”
一语提醒了郑多福。
是了!
历城!
戚有禄便在历城!
郑多福连忙道:“世子爷,珍大爷!”
“奴婢现在洑水过河,去接有禄哥!”
贾蓉连忙一把拉着他,沉声喝道:“现在黄河水少,反而更加湍急!”
“又是黑更半夜,看不清楚水文情势。”
“你不要命了?!”
郑多福咬着牙道:“三爷这样高热不退,只怕会烧坏脑子……”
“奴婢不过是个小太监,承蒙三爷不弃,当自己兄弟一般看待……”
“要奴婢眼睁睁三爷活活遭罪,奴婢做不到!”
他的修为远比贾蓉要高。
轻轻摔开贾蓉手掌,转身营帐外的黑夜急冲而去!
徒埩这才反应过来,高声朝帐外大喊。
“小福子!别莽撞!快回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哪里还唤得住郑多福。
几个起落已经站在黄河边。
此处原本水面极宽,只是伴随黄河水位剧烈下降。
急速水流冲走泥沙,露出河床上的礁石。
两岸最近的礁石相距,不过才十数米距离。
只是中间大河水流浊浪滔滔,湍急无比,声若如雷。
这一跳下去,怕还真是生死难料……
郑多福咬咬牙,闭着眼睛便要往黄河里跳。
正在这时,一记绳镖从对岸飞来!
牢牢钉在他脚下的礁石上。
紧接着,一人借用绳镖之力,在绳索上点了两次。
轻飘飘飞了过来!
来人笑道:“小福子,你这是要自尽?”
郑多福睁开双眼。
只见上弦月下,忠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爷!你来的太好了!”
“三爷病了!”
“快,快送我过去接有禄哥来治病!”
忠勤脸色变了变。
“琮儿怎么会忽然病了?!”
郑多福道:“高热不退,彤云纤月喂了丸药没用。”
“随军太医的汤药跟针灸也没用!”
忠勤道:“你先回营看着琮儿,我亲自去接有禄。”
郑多福的身手比戚有禄稍弱,他未必能借助绳镖飞过黄河。
忠勤跃上绳镖,依然是轻轻几点,便渡过了大河。
郑多福大喜,转身狂奔回营!
“世子爷,珍大爷,蓉哥儿!”
“忠勤王爷马上接有禄哥过来!”
贾珍拉着他问道:“这里水流湍急无比,王爷怎么过得来?”
郑多福先去摸摸贾琮额头,只觉还是烫手。
一边打水给贾琮换上湿帕子。
一边道:“王爷架了道绳索,就横在河面上,轻轻巧巧就飞过来了。”
贾珍暗暗咋舌,那河水就跟开了锅似的。
不要说从绳索上走过,单单只看着都眼晕。
孔明霞却在心中跃跃欲试。
慌得徒埩一把抓住她不放,轻声道:“我的小姑奶奶,已经够乱的了。”
“消停点好不好?”
“六叔的武艺已经直逼世间之巅,你哪能跟他比?”
贾珍与贾蓉这才发现一直跟彤云纤月站在一起的青年侍卫,居然是世子妃!
大吃一惊。
又不能贸然过去行礼。
只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后。
忠勤与戚有禄联袂而至。
戚有禄来不及说话,急忙上前搭脉。
随后在贾琮口中喂下一颗丸药,先刺破他十宣穴放血。
再是抬手飞出几枚银针,直刺曲池与合谷外关三穴。
轻声道:“小福子,扶好三爷。”
“是!”
戚有禄坐在贾琮身后,一掌拍向大椎穴!
贾琮额上身上暴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高烧随之退去。
随即,听他口中轻轻“啊”了一声。
悠悠醒转。
所有人这才全部放下心来。
戚有禄收回手掌,这才问道:“琮兄弟,你遇见了什么事?”
贾琮见这么大阵仗。
哪里还不知道是自己病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笑道:“六叔,有禄哥,珍大哥,埩大哥,蓉哥儿。”
“让各位担心了……”
他不好当着孔明霞与彤云纤月三个女子说下午流民的事。
只含含糊糊混了过去。
连徒埩他都不愿意被他知道的事情,又怎么可能跟女孩子提起?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
贾琮喝了碗米粥,从床上一跃而起。
戚有禄见他精神复苏,也就放下心来。
至于起因,等会没了人再问也不急。
一行人走出军营。
这才看见那道两头刺入礁石的绳镖。
难道忠顺跟戚有禄昨夜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孔明霞看看绳镖,又看看湍急无比的河水,俏脸微微一白。
再也不说要试试的话。
忠勤笑道:“这边水流太急,放不得羊皮筏子。”
“往前面绕行十来里。”
“那边水面宽些,可以放羊皮筏子,也能放小船。”
贾琮笑了笑:“不用那么麻烦。”
指着那道绳镖笑道:“这上面再搭两条绳镖,下面再搭一条,中间铺设木板就好。”
“人过去没问题,就是马儿跟粮车还是要船运。”
忠勤满脸坏笑看着他:“咦?”
“昨晚烧了整整一夜,急得小福子差点跳河自尽!”
“居然脑子还这么好使?”
贾琮先是噗嗤一笑:“六叔!”
“人家生病也拿来取笑!”
接着反手抓过郑多福:“小福子,跳河自尽是几个意思?”
“你这是要翻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