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谭潜伏在白霜城中两年,期间历过无数险境,堪称经验老道,为人也颇沉稳,哪怕发生了天大之事,他也绝不可能放着周尚不管,却去赴并不知底细的卫姝的约。
这不仅违反了“谍律”,亦与其行事风格不符。
周尚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也认为,赵谭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换言之,赵谭一定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劫持并杀死,甚至来不及留下示警的记号。
在这件事情上,卫姝明显没说实话。
然而,目前却又并找不出其说谎的因由。
若说她倒戈相向,向金人出卖了周尚等人,可那边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此说显然不成立;而除却这一条,她又有何缘由非要在这么件并不要紧之事上有所隐瞒?
谎言总有其成因,卫姝也必定有她不得不欺瞒的理由,最合理的解释便是:
她纵使不是凶手,亦与刺杀有关。
然而,周尚的脉相之说,部分推翻了叶飞的怀疑;还有另一个紧要之处、亦是叶飞始终只是怀疑而无法确证的主因,便是——
除“在巴兰府当差”这一件事外,他们透露给卫姝的关于破军的消息,全都是假的。
而就连这一点“真相”,也是在赵谭再三保证他绝不会暴露的情形下,才假作无意地透出去的。
这便意味着,就算卫姝跑去巴兰府找人,也必定无功而返,因为巴兰府并没有一个“在书房当差的喑人宋奴”。
事实上,放眼整个白霜城,知晓赵谭真实身份的,也只有屋中二人而已。除非他两个之中出现了变节者、故意将赵谭的消息捅给卫姝及其同伙(姑且算是),否则,凶徒是无法锁定赵谭其人的。
而若上述变节者当真出现,则此时的白霜城,早就该是一片血雨腥风,断不会如此地平静。
将上述几条逐一考量在内,此事唯一的解释便是:
赵谭——这个潜伏于白霜城深处的隐谍——极为倒霉地死于一场巧合之下的刺杀。
然而,在间谍的世界里,存在巧合么?
赵谭必定死于一次精深的谋算,只是在周尚看来,卫姝不太像是凶徒或是帮凶。
即便她是目今唯一的嫌犯。
屋子里长久地安静着,两个人皆是无言,惟窗外风声雨声不息,越添几分幽寂。
………………
午错时分,卫姝被周尚唤醒,却见小轩窗上一片昏沉,雨依旧未歇,且还下得很大。
“卫姑娘,起来吃饭罢,莫要饿坏了身子。”周尚立在榻边,顺手将帐子挂了起来,又问:“睡了这一觉,感觉好些了没有?”
“略好些了。今儿真是麻烦周叔和叶统领了。”卫姝扫了一眼他垂在身畔的熊掌,知晓他应是已经探过自个的脉了。
看起来,这粗豪大汉还通晓些岐黄之术。
这却也不错。
卫姝身上的伤可是实打实挨下的,真得不能再真,方才也是骤然听闻大梁并自个的消息,情绪起伏过大,这才一下子昏了过去,这大半个时辰的昏睡,也是当真在昏睡,半点不曾掺假。
“哈哈,不麻烦,不麻烦。卫姑娘是为我大宋受的伤,我们理当照顾好姑娘的。”
周尚打着哈哈,话说得很是敞亮,然而那语中之意,却又像是掺了些旁的东西。
卫姝眨了眨眼睛,低头细声道:“嗯,也谈不上有多辛苦,是我自己不够小心,下回我会更仔细些的。”
说话间,她又面露痛楚之色,将手轻按在后肩上。
总归她伤重是真,无论哪个大夫当面,皆会说她这病可得好生治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自然,卫姝所忧之事也着实不算少,譬如奸侫啊、妖邪啊、黄皮子……精……啊……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卫姝的脸色不免又有点泛青。
心事满腹的三个人在正房围坐一桌,吃了一顿意味不明的饭,期间,大伙儿皆未再议及山神庙之事,更无人去提卫姝那“街知巷闻”的大名。
吃罢了饭,叶飞不知出于怎样的想头,还是取来了文房四宝,请卫姝将那不知真假的粮库地形图画下来,瞧他那意思,仿佛是想籍此给卫姝吃上一颗定心丸。
趁着这机会,卫姝便也多问了几句大梁之事——没办法,话就顶在嘴边儿上,憋不住她就想问。
然后,她的脸就更青了。
大梁朝距今,竟然已逾千载。
她果然是大宋朝的祖宗。
这也是唯一能让卫姝欢喜点儿的消息了,而余者则令她越听心里便越是发堵。
首先,无论正史还是野史,皆无卫姝这一代女帝的谥号或庙号,只以“承晖女皇”称之。
卫姝真快要笑了。
这“承晖”二字,还是她闹着玩儿自个取的别号。
她还记得那日宫中春宴,新酿的绿醪又甜又香,她多吃了几杯,酒意上了头,便晕沉沉地吩咐侍书郎将此事记下,却也不过一句顽话罢了。
可谁能想到,那群史官儿旁的不记,偏还就正正经经、老老实实地将此事给写下了,且还将之做了卫姝的号。于是,那史书中便也有了这样一段记载:
“卫姝,字含光,号承晖女皇。”
号女皇?那意思便是她祭泰山、告天地拿下的皇位,竟还是她自号自称来的?
这岂止是敷衍?这简直就是羞辱!
朕得天下,合乎祖宗礼法,顺乎民意臣心,“自号”之说,辱的不止是她卫姝,更是那天地山川、大梁朝堂。
然而,史载册记,假亦成真。这草率至极的大梁末代女皇名号,如今却是堂而皇之地录于史书,传于后世。
至于么至于么至于么?
朕不就是多打了尔等几只臭臀,且那烂臀朕又不是没赐药给治,你们这些烂臀货就记恨上了?
由此可见,文人手中之笔,实乃世上最利之器,杀人于无形不算,还要诛你的心、戳你的脊梁骨,你还不得不笑着任由他来诛、来戳,否则便是“偏狭”、便是“睚眦必报”、便是“昏君”。
卫姝一边磨墨、一边磨牙。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只盯着那几只臭臀下杖,直接杖毙不就完了?
彼时犹恐血腥太过,如今才悔杀得太少,朕真是大错特错了啊。
卫姝提笔沾墨,挥毫作画,却是将那笔墨视作刀剑,白纸则为人头,一笔一画间,便将那大好人头斩了个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