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
年节的气氛并不热闹,天地之间萧瑟之余,更添沉闷。
但这沉闷,并非无缘无故的。
陶谦从清晨便起来督军,帐外的将士们奋勇相持,他也不甘人后。
此时的陶谦已年过六旬,头发和胡须皆已斑白,所行所做,已经不可避免的显露出了老态。
“报……”
忽然间有人前来报信,所报的却不是曹操之事。
“使君,琅琊传来消息,青州的蛾贼已经兵进东莞。”
陶谦闻言茫然,思索片刻,才幽幽一叹,“交给臧宣高就是,关于蛾贼之事,以后不必来报。区区黄巾不过疥癞之疾,曹贼才是肘腋之患。”
他语气淡漠,没什么心气,恍惚了一阵才重新坐下。
脑中想着连黄巾贼都来我徐州逞凶了吗?
陶谦苦笑。
自十月底曹操起兵以来,彭城一战大败而归,薛礼南逃,笮融夺粮奔走,赵昱被杀,广陵内乱,到如今不过两月时间,整个徐州,竟与他记忆之中的情形,毫不相干。
“悔不听子仲、元龙之言啊。”
内心苦楚无可言表,此时的陶谦,没有因为黄巾军的到来产生半分波动,可连日来的多番打击,让他已彻底失语了。
历史上的陶谦三让徐州。
所让的,不过是早已遍地生疮的又一个青州罢了。
此刻的东海城外,郯城东部,曹豹汇合刘备等人驻扎营盘。
田楷大军则在郯城北段。
正因两部生力军的加入,曹操的兵马此刻还未发起绝对强攻。
战局,比起先前而言,已经舒缓了很多了,按道理陶谦的压力是该缓一缓。
可徐州境内的状况,让他心如刀绞。
他所选之人,给了他莫大惊喜。
再加上,各处屠城消息传来,世家也罢,百姓也罢,死伤人数仅仅听说,就已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切,都怪自己攻击兖州。
陶谦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即便自己不打,或许曹操也会前来攻徐,因为他并无处可去。
没有战争,他便无法让他新收的青州兵吃饱喝足。
但即便如此,陶谦也开始痛恨自己给了曹操由头。
而后便是彻骨的恨意。
忽然间,他想起什么。
黄巾军进了琅琊,而琅琊,似乎有曹操之父。
他差人去杀了此人。
也算聊以回敬。
战场上打不过的,总要在外找些回来。
陶谦孤独的坐在堂前,周边人被他轰出屋子。
当年意气风发的老者,此刻已开始思索,是否该放弃这徐州了?
…………
海面之上,艨艟遍布,密密麻麻,天地之间都显浩荡无涯。
海船逆风而行。凛冽海风吹打在管翀面庞之上,有些生冷。
“渠帅似乎心有所惑。”李德站在管翀身前,他入过海,对于海洋并无畏惧,怡然站在管翀身边,望向面前的粼粼水面。
“我看渠帅一直沉吟思索,不知渠帅心中究竟有何忧愁,德试试可否解惑。”
“只是有些累。”
连日从海中行进,管翀有时候竟恍惚自己身处何处,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竟如同一场梦境。
只有身处这天地之间,管翀才能稍微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他绷得太紧了。
“为帅者,不可泄露半分情绪。”李德劝道,“渠帅不可有丝毫失态,否则对麾下之人的影响不小。”
管翀笑道,“子仲真心为我着想,我心甚微。今日只有你我在此处,你又有何想问,不如说一说吧。这连日行船,的确无聊至极。”
身旁,管彦闻言往后退了数步。
管翀亲卫环绕成圈,将管翀和李德二人围在其中。
李德抬头笑道:“渠帅此次去往琅琊,为的怕不是萧建吧。”
“的确不是。”管翀坦然应道,“别人或许猜不到,但你是定然能猜得到的,既然军师已知我的目的,不知可有何言相告?”
除了孙邵。
此次行军的真正目的,只有管翀知晓。
管承或许能猜,但猜的应该不会太准。
李德之所以能猜中,是因为先前在都昌县,管翀曾问过糜竺徐州臧霸之事。
而黄巾军全部兵马尽数起兵,所为的自然不可能是区区只有六七千兵力的萧建。
若是如此,对方的警觉提高之后。
青州黄巾军,依旧是无法建设和发展的山中匪寇。
“渠帅所谋,并非不能胜。”李德没有回答管翀的问话,而是先谈了谈自己的看法,“可是这要废的力气,要大得很。若穿沂沭河谷,有两条河流阻拦,在这平地之上,若对方多加探查,则胜率就大大降低了。”
管翀早知沂沭河谷需要渡河,闻言也并未说话。
这是伟大的帝国干拉战术。
李德沉吟一声,道:“臧霸非常人,其自身统帅万余兵马驻守开阳,麾下尹礼、昌豨驻守临沂,孙观、孙康驻守阳都,吴敦守即丘,四面拱卫,各县兵马均超五千之数,即便大军压境,其呈现败亡之象,也可从临沂撤往邡亭,顺山麓重入尼山。若是好处理,陶使君不可能留他们到现在。”
“恕我直言。”李德斟酌开口,“臧霸麾下并无绝对机会,还望渠帅三思。”
臧霸的选择,是极优的选择。
正因他所选的位置,历史上无论陶谦、刘备、吕布还是曹操,都极难下口。
以至于其盘踞此地二十余年,并基此在魏晋朝都拥有高位。
管翀一时无言。
他知道臧霸很难打,隔了长久他才开口作答:“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些。”
李德道:“若想破臧霸,落脚点得在开阳。”
“臧霸是四方之帅,只要臧霸开阳陷落,众将必来相救,到时候便是简单的伏兵设计了。”他拢手长叹,“不过但凡打草惊蛇,一定再无机会。但德还是要提醒渠帅一遍,开阳城内有兵马万余,即便夺了开阳城,城内厮杀不可能迅速结束,到时候,也不过被四面围困罢了。”
“天下板荡,英豪四起。”李德不由称赞,“臧宣高之辈乃其中佼佼。”
“渠帅,当真要打?”
“子仲对我们很没有信心啊。”管翀幽幽道,“先前让你拜服,或许你有活命缘由夹在其中,但我总需让你看看,有的时候,你越想不到的事情,我便越要做到。”
“所有人都把黄巾军当成蛾贼,飞蛾扑火嘛,大家都很清楚,付之一炬,砰的一声,都是灰飞烟灭。”
管翀感叹道,“最先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越大越觉得这其中高高在上的味道,令人很不舒服。”
李德听得不太明白,管翀的声音持续下去。
“黄巾贼是他们可以摆在台面上的军功,是乱匪,是搞的民不聊生,杀官屠吏的邪道。”
“……是砧板鱼肉。”
管翀眯眼看向辽阔汪洋,寒冷的天气中,没有一条鱼浮出水面。
“就是没当成人,更没当成刀。他们都忘记了一点,鱼也罢,人也罢,甚至飞蛾,哪怕再渺小,也都能自断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