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元年初夏,江宁府。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随着纸面上墨迹落下,外间院中开门声就响了起来。
王霁一手提笔,目光越过窗户落到来人身上。
“小郎,酥饼某买回来了!”
隔着老远,陈大就提起油纸包冲着王霁笑了,但随后他脸上就又多了几分抱怨:“小郎,外面那群碎嘴子的又在说你了……”
“他们……”
王霁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抬手打断陈大。
“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他们乐意说就让他们说去。”
“碍不着的。”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向来都是堵不住的,其一是滔滔江河之水,其二便是悠悠众人之口。
他如此说着,陈大就叹了口气:“小郎,他们若是再说下去,吴家那边难免会……”
王霁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从陈大手中接过油纸包后就再度坐了回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吴家若是想退婚,那尽管来便是了。”
说话时,他眼中只有平静。
本来对于此世那位已故父亲定下来的婚约,王霁就颇为无感,若是那吴家因为外人的流言蜚语就要退婚,他自然是无不应允。
不是说喜欢与否,毕竟重生前他就已经活了小半辈子,又怎能不清楚婚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若婚姻双方在之前有不错的感情,那自然能算锦上添花了。
至于说与吴家的这个婚约能否带给他什么东西……
不客气地说,吴家能带给他的东西,跟王霁穿越而来自带的亲缘关系一比,完全不值一提。
要知道……虽然此身父亲王安仁已经去世了,但作为他三叔翁的王安石距离发迹可还有好几年时间。
那个被后世称为英宗的赵曙去年也才将将即位,后来那位提拔王安石的伯乐神宗赵顼现如今也还叫做赵仲针。
于个人前途而言,这个时间点无疑很好。
可再一想到这个大宋朝的真实情况,王霁就感觉颇有些心烦。
虽然做一富家翁凭他的本事也能够做得安稳,但就算不提王氏本就是世代为官,也还有王安石这个三叔翁在。
稍微对王安石熟悉点的人都知道这位是个什么样的人。
拗相公、理想主义者、道德完人、坚定改革派……
改变王安石的可能几乎无限趋近于零。
也就是说,从穿越过来的那一刻起,王霁就已经等同于坐在这个时代最大的那个风口浪尖上了。
没有退路。
要么进,要么被这一场风浪碾碎……也有可能他不会被完全碾碎,但最终的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儿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一场风浪眼下尚在孕育当中。
“不说这个了,某让你送去给三叔翁的吃食呢?可送去了?”
王霁轻声询问。
值得一提的是,他那个已故的便宜父亲王安仁虽然是长子,但跟平常人家不同,他很早就主动分家出来了,虽然具体原因如何王霁不怎么清楚,但他大致也能猜到一二。
要知道吴氏于王安仁而言也只是继母,她所生的那几个亲子若是还没长大成人,长兄如父,王安仁也还有理由留下来照顾弟弟,可随着王安石长大、步入政坛,王安仁主动提出分家那也就很正常了。
功成身退,倒也确实符合前身记忆中那个父亲的性子。
而且现在看来,王安仁这一举动,倒也确实给王霁留下来了不少好处,首先就是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其次最重要的……自然就是亲情方面的遗泽了。
想到这里,王霁就抬头看了眼屋子内间书架上那一排排整齐放着的书。
这些都是王安石去年从汴梁辞官回江宁府守孝的时候,带回来给他的礼物,其中不少书还是王安石自己收藏的孤本古籍。
不止如此,从那之后每逢有空,王安石都会主动过来给王霁授课,讲述的东西也并非什么经史子集,而是他自己为官一方时的所见所闻。
王霁也在王安石的科普之下对于这个大宋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后世所谓三冗是真,积贫不真,积弱也不真。
而应该叫做贫富分化严重,军队当中军士质量参差,难以作为成建制战斗力出现。
当然,或许是因为将精力都放在了公事上吧,王安石对于物质的要求简直一言难尽。
不在乎个人卫生,吃喝用度的标准也都是按照‘维持生命’这个基本要求来的。
若非有吴琼这个叔母在,王霁简直不敢想象王安石会是个什么样子。
闻言,陈大点头道:“小郎,你放心吧,那吃食小的早早就送到了。”
“叔翁可有说什么?”
陈大摇摇头,而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从怀里掏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出来:“小郎,三娘子她让小的把这个给你。”
“她说:你别总是想着给你叔翁送吃食,他不好口舌,什么吃食都能吃得下去,你总是送这么好的吃食白白浪费了许多钱不说,你叔翁他还吃不出来好坏。”
王霁眉头微挑,伸手接过荷包略作掂量,而后就抿紧嘴唇沉思了一阵。
再抬头看向陈大的时候,他就站起了身子。
“陈大,你把厨房里的吃食收拾一些出来,随我一同去趟三叔翁家中。”
虽然原身父母都已经过世了,但却也留下了一些家产,甚至对比王安石这个还活着的人,王安仁夫妇所留遗产都要丰厚许多。
谁叫王安石就那个性子呢?
而且……因为王霁是王安仁唯一留下来的子嗣的原因,王氏几兄弟都对他照顾有加,在身边的,时不时就带着粮食钱财过来安慰一番,不在身边的,比如王安道、王安石之流,很早就托人时不时送些钱粮给王霁。
时间长了,再加上王霁自己本身还算有些投资的本事……
总之,现如今在江宁府,王霁过得确实比大多数人都要滋润,其中甚至包括王氏一门的人。
不过王霁一向秉承低调行事,低调为人……所以别说外人了,就是他那几位叔翁,到现在都还以为王霁是以前那个需要被他们救济的小娃娃。
毕竟都是血脉至亲的长辈,没有谁会去刻意调查一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小郎我这就去收拾!”
陈大向来都不质疑王霁所言所作对错,是以,王霁说完之后,他就应了一声,而后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屋子。
随后,王霁的目光便落到了他刚刚打开,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吃的酥饼上。
“也罢,大不了再买些就是了,这些就给三叔母送去。”
说着他就直接伸手将油纸包用麻线随手乱扎了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复其原貌的意思。
一切做完,王霁就提着油纸包往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