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南坪步行街，“星语星愿”发廊。

秦朗目光呆滞的坐在椅子上，任由发廊小妹肆意的抓挠着他的头皮和头发。

话说，刚从这干洗的手法，就知道这洗头小妹是个生手。

这是之后二十多年的洗头经验得出的结论。

好一会儿，心绪稍稍平静了些，才再度仔细的看了一眼旁边墙上的大挂历。

大挂历的顶端正中间，是两只可爱的，笑容可掬的兔子围绕着的一个巨大的福字，然后兔子的两边，堆砌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金元宝，和“喜迎新春”，“兔年大吉”的小字。

再然后，接下来下面的年月日，年份显示的是1999年，月份显示的是5月，至于日，1号到31号，具体是哪一天，上面没有标记。

但是，秦朗却马上就确定了今天是5月15号。

倒不是因为今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领到工资。

也不只是不远处柜台旁那个脸蛋明艳，身材丰腴到爆炸的老板娘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还因为今天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那甚至差点毁了他的人生。

他回来了，从2023年回到了24年前的1999年。24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但有些事情，哪怕是再过240年，他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今年18，两年多前因为受《古惑仔》系列电影的影响，把浩南哥当偶像，导致优异的成绩一落千丈，去年高考不出意料的落榜了。

落榜后的他依旧没心没肺的在外面瞎混，后来还是因为母亲都气的生病躺床上了，他才跑出来打工，说一定会出人头地，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

随后，就从千州偏远的乡下，跑到了山城这个大城里，又听说这年头做业务和销售最是赚钱，便在一个多月前，应聘到了现在的港岛梵妮尔鞋业公司山城办事处，成了一名业务员。

梵妮尔，法语Vanille的中文音译，香草，香料的意思，一个所谓传承自意大利的品牌却堂而皇之的用个法语名，就这么魔幻。

这也是90年代末期到21世纪初期，国内各种行当野蛮生长的其中一个例子。

而来自港岛的梵妮儿鞋业，不是港岛产的也就不奇怪了。

话说，鞋业，尤其是女鞋方面，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从90年代初期开始，中高档女鞋的消费一下子就爆发了。

然后，整个90年代的中后期，从百丽，达芙妮，千百度，星期六，FED，红蜻蜓等等品牌，群雄并起，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的。

有钱赚，而且看起来很好赚，跟风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梵妮尔的老板李明耀就是其中之一。

李明耀本来自家就是做皮鞋的，还有个好几千平的大厂子，可只是给人做代工的话，品质贼好的也才三五十一双，利润太低了。而且他的厂子在鹿城，而鹿城鞋子的名头已经被假鞋给弄的臭大街了，哪怕他鞋子品质再好，人家都始终怀疑他的品质。

那么，何不跟达芙妮和百丽等一样，弄个高大上的品牌做直营呢！

身家也有小千万的他，说干就干，97年年初，趁着最后的风潮就上路了。

具体怎么办呢，其实很简单，去港岛溜一番租个低廉的地下室当office挂个牌子加持一下身价，然后再吹一下，说咱们这是不列颠皇家御用，意大利风格传承，法兰西大师呕心沥血设计什么的，就基本齐活了。

这样，土渣的鹿城皮鞋厂摇身一变，就成了高大上的港岛梵妮儿鞋业。

而这种套路，不说这年头了，就是十几二十年后，各种行当的品牌都依旧在玩。

有了生产基地，又有了高大上的品牌，但最重要的其实是像百丽和千百度，达芙妮那样高价卖出去。

这个，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首先，你吹的再高大上，也得顾客认可才行。

这年头，网络还不发达，大家没办法看到一个东西就拿起手机查查查的，稍微细心一点，能把那玩意的底裤都给扒出来。

好吧，吐槽一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网络发达了，人家也有的是办法，七拐八弯的，你都不知道哪些东西是真的国货之光，哪些是披着国货皮的外国公司。

说回来，网络不发达，大家伙接收的信息少，知道的就不多，所以，现阶段，大众心里最朴素的认知就是，街边摊都是便宜货，质量差的垃圾；而高档百货公司里的，都是高级货，都是好东西。

那么，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在没有像百丽那样已经获得消费者认可和品牌美誉度的情况下，不说直接在各种商业步行街开直营专卖店需要巨量的资金，李明耀没那个本钱，就说你开了，哪怕你顶着个英文名的品牌。

大部分的消费者也只会想，这啥呀，什么几把玩意呢还取个英文名，装什么大尾巴狼，放什么洋屁呢等等之类的。

所以，像梵妮尔这种不是百年老店，没有品牌知名度的新进品牌，进高档的百货公司开专柜，几乎就是唯一的路子。

这不但能依靠消费者简单的消费认知——高档百货公司里卖的都是高档商品，高价的把产品卖出去，还能迅速的提高自己的品牌档次和品牌知名度之类的。

不过，新晋的品牌，想要进百盛百货，新世纪百货，银泰百货等这种中高档次的百货公司，甚至是更高档的太平洋百货，仁和春天，美美百货等等，让它们给你背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些成熟的百货公司，有着极度完善的机制，想轻易的钻漏洞可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并不表示不可能。

比如秦朗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也就是梵妮儿鞋业的西南区总监张建东。

张建东跟秦朗一样，也是山城人，他呢，在当梵妮儿鞋业西南区总监之前，只是达芙妮山城办事处的业务主管，连个分区经理都不是。

但是，他的表姐夫是某头部女鞋品牌的市场部总监。

然后，这位在应聘的时候，就直接豪言壮语的跟老板李明耀说道：“一年之内，我保证咱们公司的专柜，开遍西南六省的高档百货……！”

当然，这是张建东跟秦朗他们吹牛的时候说的话，肯定有水分，但是，他确实是坐上了梵妮儿鞋业西南区总监的位置。

不管这是他借了表姐夫的名头，还是梵妮尔一新开的小品牌，老板李明耀能作的选择不多等等的。

而且，哪怕他有表姐夫的帮忙，瞬间有了西南六省包括百盛，新世纪，银泰，仁和春天，金龙百货，友谊商店，太平洋百货等等各种中高档百货公司的资源，但是，资源是资源，怎么利用它迅速的达成目标，这其中的手腕和能力，绝对是不简单的。

张建东从97年年底开始，到99年年初，就已经初步的完成了西南六省的布局，同时也完成了当初对李明耀的承诺。

剩下的，就是慢慢的积累扩张了。

这，无疑也证明了他的能力。

不过，事情办完了，人生得意之余，张建东就有点“一朝得势便猖狂”的意思了。

这个，从西南六省没有财会人员，各种分区经理，业务员，到总店长，店长，导购员等等，几乎是他一言而决，总公司基本只有签字画押的份就可见一斑。

而且，整个西南六省的分区经理，业务员等等，基本上都是他的自己人，比如山城办事处的经理周麻子就是他的一同学的弟弟，然后其中一个业务员的则是他老婆的同乡。

至于另一个即将调任贵阳办事处当经理的所谓储干，更是他小姑的儿子，正宗的表弟。

啧，别人的公司，都快给他弄成家天下了。

而这，也是新世纪初，各种行当野蛮生长中所出现的众多稀奇古怪的现象之一。

当然，这也为张建东以后的前途埋下了祸端。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今天15号，是发工资的日子。

早上在公司领了工资，把调拨的货送到南坪这边的浪高百盛之后，秦朗就跑过来剪头发。

如果按照原来的轨迹，他剪头后就会去买衣服，然后吃吃喝喝，开开心心的过上发薪日的第一天。

一直到晚上，他回了租的房子，合租的一个朋友，做山城啤酒销售代表的李峰说请客，然后在吃饭的地方偶然遇到了办事处的经理周伟周麻子，跟他一起的还有SPB新世纪百货的两个导购员：林燕和李欣欣。

然后，听说林燕和李欣欣就住在离他们大概只有几条巷子那么远之后，他无谓的说了一句，“哦，你们也住这里啊？”

但接下来，事情就开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林燕略带着一丝鄙视的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秦朗当时还年轻，根本就不知道她为啥那么说，下意识的错愕摇头，“我不知道啊！”

然后，林燕虽然没有再说啥，却带着更浓的鄙视甚至是嫌弃憎恶，冷哼一声，“呵！”

是后来，秦朗才知道，那张之后的二十多年让他各种软饭硬吃的脸，让在他一进公司后，不只是公司的导购，就是公司专柜所在的各家百货公司，甚至是该商圈或者商业街的很多导购员小妹都很是迷她。

然后，向来爱慕虚荣的李欣欣就跟林燕吹牛，说秦朗早就跟她滚到一起去了，甚至还经常去她那里夜不归宿。

所以，林燕这时候觉得他的否认是个懦弱的小人，无耻的渣男。当然，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眼前，极度简单的三两句话，却让人疑窦丛生。看着漂亮如花的李欣欣，再看看让四周好多女孩子频频侧目回首的秦朗，加上两人本来就住的很近——正打算泡李欣欣的周伟以为他知道了啥。

然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开始了对秦朗的各种刁难和打击，再接着，更是在半个多月后的一次董事长视察之后，找借口说秦朗应对不佳，就直接把秦朗给开除了。

最恶劣的是，他仗着有张建东撑腰，骄横的连剩下的工资都不给。

这让喜欢浩南哥，讲究街头义气的秦朗怎么能忍得了，于是在公司大闹了一场，还揍了周伟一顿。

然后，事情就失控了，因为周伟报警，秦朗被抓了起来，再接着，在周伟等人暗中疏通关系后，秦朗更是被直接关了半年。

半年啊，简单的意气之争而已。

而且，这都不是关半年的问题了。

有了这样被关的记录，秦朗出来后的人生，不管是干什么，都瞬间艰难了无数倍，

更残酷的是，他的母亲也因此气得大病一场，没过两年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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