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背着父亲送了一封信到洛阳之后,李裹儿就放下这块大石,该吃吃,该睡睡。
问路的石子已经抛出,落到哪里并不由她控制,所以就静候结果吧。
谄媚权利,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世人皆如此。
只不过有人吃相难看,而有些人姿态漂亮罢了。
他们这些孩子,对祖母的情感都很复杂。
可能是弱者对于强者的崇拜,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成长过程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李唐皇室的荣耀,所以虽然身为李家人,但她也好,李隆基也好,他们对于祖母的畏惧,崇拜,远超于憎恶。
慕强是人之本性。
虽然在当权之后,将武、韦等家差不多连根拔起,但是李隆基早年最宠爱的,却仍然是那个有三分像祖母的武惠妃。
她也一样。
当初所有人反对她当皇太女时,她就愤怒的质问过,“阿武尚且能当皇帝,我身为皇帝的女儿,为何做不得?”
虽然言辞不大恭敬,但是她心里确实是把阿武当做榜样和目标的。
她和姑姑们都曾经得意于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出身比阿武高贵,所以将来必定胜得过阿武。
但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是阿武胜过他们的地方。
阿武只是阿武,没有任何人,她也能去到她想去地方。
但她们只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妹妹。失去了某人,她们什么也不是。
所以,这次写信,是一个小小的试探,也是一个深刻的渴望。
她渴望着得到长安的回信,更渴望来自于那个人的教导。
**
房州的雨落不到长安,但长安的风,却自有一股凌冽寒意。
武攸嗣坐在大厅中,他身上裹着大氅,手中正拿着一支羽箭,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
面前放的投壶中只有两三支箭,四周倒是落了不少箭矢,可见极擅投壶的他,今天真的是没什么心情。
听说太平公主又怀孕了。
武攸嗣一想到这个消息,心中就不由得恼怒不已,手中一个大力,直接就将箭给捏断了。
太平公主成亲时,他就“病”了三个月,直接避过了那场让他丢脸的婚礼。
如今刚过一年多,她竟然又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武攸嗣又气恼又丢脸,他忍不住搓着手中的木渣想,等有天我成了皇帝,我看你在我面前怎么哭着求我!
就在想的出神时,忽然有近侍进来,武攸嗣见状,立刻精神一振,当下摈退左右,待来人跪坐在他旁边时,才迫不及待的问道,“事情办的如何。”
“成了。”近侍也是满面喜色,在武攸嗣身边耳语道,“张嘉福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一个叫“王庆福”的洛阳人,明日带着一百名百姓去请愿,请陛下改立皇嗣,以安天下人心。”
武攸嗣满意的点点头,脸上带出了满意之色,“若此事他办好了,将来莫说中书舍人了,就是宰相也做的。”
“是。”近侍也连连点头,“殿下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情,这天下都是咱们姓武的了,怎么还能立个李家人为皇嗣?神不欲歆类,氏不祀非族,这太子就应当是你才对。”
“哈哈哈。”武攸嗣十分满意这番奉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若天下人都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
“公主,魏王欲做嗣子,已经纠集了百姓请愿。若他得逞,那太子危矣!李氏一族危矣啊!”一个老人趴在太平公主面前,哭的声泪俱下。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太平公主轻描淡写的修剪着案上的盆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再说李家的宗族延续,也不该靠我一个出嫁女来担心吧。”
跪在她身前的老者听着这话,脸色霎时变得一片灰白。
“这是我为母亲祝寿准备的小松,你觉得长得怎么样?”太平公主挑剔的端详着面前的盆景,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对于我来说,现在没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来人看太平公主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最终只能叩首后,愤愤离开。
太平公主非常缓慢的挪动着盆,拿着鎏金的剪刀,细细的剪掉发黄的枝条。
等终于再无可修剪,她才松开手,任由侍女们拿走剪刀和盆景,另外一拨人端来温水与湿帕子,帮她擦手,涂上护手的香膏。
服侍她的,是个年轻的女官,相貌普通,但身上自有一股子宁静的书卷味,与其它宫女很不一般。
“我记得兰芷你在掖庭宫时,与上官舍人是同窗?”太平公主忽然发声。
“我与她同岁,虽同在掖庭念书,但上官舍人家学渊源,博士的教授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她去学堂的时候并不多,所以说同窗是我高攀了。”兰芷一边安分的帮太平公主按摩手部,一边淡淡的说道,“只是认识而已。”
“嗯。”太平公主点点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一般问到,“那你可曾听上官舍人说过,如今朝中哪些正直之士受母亲倚重?”
“文昌右相岑长倩,夏官侍郎李昭德,左金吾将军娄师德,地官侍郎狄仁杰。”兰芷又蘸了香膏,一边干活,一边闲话家常的说道。
武则天改唐为武之后,将六部的名字也改了,夏官就是兵部,地官是吏部,文昌右相则是尚书右仆射。
唐朝的官制很复杂,分为职官和使职。简单来说,就是职官是这个人的头衔,代表他是哪个级别,领什么俸禄,待遇是什么。使职则是他现在真正做的事情。
这种制度最初是为了方便皇帝用人。毕竟国家官职是有定例,不能随便增加删改,但是官员要处理的问题却是层出不穷的,尤其大部分都是随着当代社会发展新出现的问题,没办法向上溯源,找出一个应该负责这项事务的部门。
临时设置一个官职,太过儿戏,也太随意,时间上也不允许,于是皇帝们便想出了,派自己指定人去做某项工作,然后再给他找一个差不多工资的头衔挂上,完成发俸禄的这种用人模式。
这个政策在最初,用的还算克制,但等到了李治和武则天夫妇手里,就被玩出了花儿。
因为很多时候,官员对于皇帝来说,是一次性的工具,此时用你,但并不能确定以后还用不用你,如果一开始就把官职给的太高,上下挪腾出位置不方便不说,万一以后不用,要把人罢免下来,也容易伤害这些人的工作类型。
于是他们便习惯于以低驭高,给品级较低的官员以较大的权柄。这样一来,高级官员发现深受皇帝宠信的这些人,品级比自己要低上许多,心里比较平衡,对这些人的工作抵触心理要小一些。而低阶官员掌握国家权柄后,会对授予自己权柄的皇帝无比感激,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这种心态是常有的。就算某些人思想境界比较低,还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操,但为了能让这权柄停留的更久些,为了能让“代行”变成真正的执行,转副为正,他们也会比一般人更热情的工作。
于是这些年下来,皇帝的行政效率大幅度提高,但坏处就是,官员的职名变得乱七八糟。很有可能两个同为户部侍郎,但是工作内容却天差地别。
兰芷说的这四个人,除了岑长倩之外,其余三人官职都不高,四品上下,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同凤阁鸾台(中书门下)平章事,即他们都可以被视为宰相,有参与中枢权利的能力。
这也是李治和武则天两人的微创新了。原本唐初时宰相是中书门下三省的长官,也就是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员。后来皇帝为了扩大参与朝政机密的人数,于是非三省高官之外的人,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可以参与中枢会议。
随着时间的流逝,参与官员的品级逐渐增多,最初是“同三品”,高宗永淳年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现了四品的知政官。等武则天时期,这个范围已经被扩大了五品官员,且不受资历限制,十分方便皇帝从中级官吏中选拔亲信以分相权。
好处是,很难出现权相,皇帝权利得到极大增加。坏处就是……除了有些人,你很难在满朝廷的“同平章事”里弄清楚,谁才是现在最简在帝心的人。
这些人的名单,除了下命令的武则天本人,也就只有上官婉儿知道了。
毕竟,那些诏书都是她写的。
这四个人,太平公主都有所耳闻,如今既有所图,自然要好好琢磨一番。
她是母亲的好女儿,是一个对政事“毫无兴趣”,只关心吃喝玩乐带孩子的公主,所以她是绝对不可能冲到母亲面前,跟母亲说“您不能立武攸嗣为太子”的。
但是对她个人利益而言,无论是与公与私,她都不能让与自己有仇的武攸嗣上位。
所以,要怎么办才好呢?
李公好弄权,容不得有人分自己的权柄,且性格暴躁……岑公目下无尘,如今又封国公,权柄只在武攸嗣之下。他能忍得了武攸嗣在他之上?
太平公主静坐想了数刻之后,吩咐兰芷,“帮我往邓国公和李侍郎处偷偷送个信,就说武攸嗣欲谋夺太子之位。”
“然后呢?”兰芷记下,轻轻反问。
“然后就等吧。”太平公主扶了扶自己的腰,看看已经大起来的肚子,“朝廷的事,就交给那些男人们去负责吧。我只是个普通的孕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