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事情,说难的确很难,说简单也简单。
大部分的问题,来源于消息的隐蔽。
所以有的时候,就像是千斤擂木下垫着的小石子,只要你轻轻揣一脚,说不定就能让巨石滚下,将不可一世的人砸个粉碎。
这一次,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就充当了这个踢石头的人。
李昭德先知道了武承嗣想做太子,然后就接到了女皇命他去审理一个叫王庆之的人聚众闹事的案子。
王庆之的聚众,正是劝武则天改立太子。
呵,王庆之和武承嗣之间的关系,若李昭德看不出来,那是侮辱他的智商。
李昭德是个聪明人,聪明,且刚愎自用。
他出身于陇西李氏,父亲是刑部尚书,世家和高官的叠buff完全可以让他轻松入仕,但他却高傲的觉得,靠门荫做官,跟那些酒囊饭袋的蠹虫不就一样了。
他,李昭德,将来必定是出将入相,名留青史的人,所以必须有个漂亮的开局。
于是他靠明经入仕,一路上都是实干出成绩,在哪儿都是一副“我有今天不是靠我的尚书父亲,而是我自己牛逼”的嘴脸。
这种人的确不太讨同僚喜欢,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皇帝陛下喜欢他就行。
他素与武承嗣不合,理由很简单,武承嗣就是他鄙视的蠹虫。
身居高位不是问题,但无能就是很大的问题了。
他向来不惯着蠢材。
武承嗣起初对李昭德还是很客气的,甚至有点奉承。
那家伙对所有受女皇宠信的人都很巴结,似乎觉得这样会显得“礼贤下士”,但他忽略了一个关键点是,礼贤下士的前提是,士认为你是可以辅佐的君主。
如果你在他眼中就一坨臭狗屎,你的低姿态只会让他觉得你下贱。
武承嗣现在在李昭德眼中就是这份姿态。
李昭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这种的特色就是,对于正统,名份什么的,并不太在乎,他只在乎对自己有没有用。
所以,女皇当皇帝,他是不反对的。
因为这个老板人不错,双商正常,在她手下办事很愉快。
但武承嗣……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一想到将来自己有可能在这种傻逼老板手下工作,李昭德整个人都寒毛竖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起码会短寿三十年。
所以,必须立刻,马上,掐掉某些人不该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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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死了?”在家里等待的武承嗣听到这个消息,唰的一下站起来,差点一口血吐出。
王庆之聚众表达了几次名义之后,就被抓了起来。
这是常有的事,当初武承嗣用这一招为女皇登基做舆论造势时,金吾卫们也假模假样的按照规定,会把“闹事”的官员抓起来,然后就是官府派人去跟闹事者交流,感受到百姓的“拳拳之情”,最后会饶恕他们的过激行为,并顺水推舟的接受他们的请愿。
所以武承嗣起初并不焦虑,他只是在等王庆之走完流程。
但他没想到的是,王庆之直接被人打死了。
“是谁这么干的!”武承嗣抓住了来人的手,目眦欲裂的问道。
“是,是夏官侍郎李昭德,他提审了王庆之后,话都没问,直接让人把王庆之打死了。顺便还让人抓了张嘉福。”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武承嗣气的直接骂了脏话,“竖子安敢如此欺我!来人啊,更衣,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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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武承嗣恼怒的要进宫搞事时,李昭德已经在明堂应对武则天的诘问了。
“把人打死,这就是你的处理方式?”武则天语气很平静的反问,倒是
“国家大事,岂容这种小人在其中钻空子谋求富贵。”李昭德站在庭中,一副全天下老子最对的架势,对着女皇也没有丝毫阿谀之色,“这种案子臣已审清楚,是中书舍人张嘉福在背后教唆,王庆之欲借拥立太子之际谋取官爵。王庆之已经被诛杀,张嘉福也已入狱,这是口供。”
“嗯。”武则天翻了翻面前的奏折,然后仿佛不在意的说道,“但这也说明,天下人对太子,仍然不放心啊。”
“臣并不这么觉得。”李昭德直接怼回去,“什么时候都不缺乏这种想要博个前程的投机者,他们没事也会找出一些事来折腾,并不能代表天下人的意见。”
“哦,那你觉得天下人,是如何看待现在的太子的?”武则天平静的抛出一个送命题。
“臣不知道天下人的看法,臣只知道,在臣眼中,殿下不是李家皇子,而是陛下亲子。”李昭德刚烈,却并不鲁莽。
武则天点点头,没有说话。
“魏王提什么李家武家,其心可诛。他只说殿下是李家血脉,但他继位后,当真会为陛下立庙吗?”李昭德一脸正直的说道,“臣听闻乡下小民,侄子继承姑母财产的,都会把父母搬进姑母的宅子里,雀占鸠巢。又安知魏王将来不会如此?”
“自古以来,就没有侄子做天子,而为姑母立庙的。”
“自古以来,也没有女人做皇帝的。”武则天坐在那里,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反而对“自古以来”这四个字嗤之以鼻。
她一直没有立武家人为嗣子,就是因为武承嗣也好,武三思也好,他们可都是有爹的。
自己当了皇帝,尚且会追封自己的父母,何况那些人。
但这也不是顶顶要紧的事情……亲儿子逼死老子的事也不是没有,在权利面前,亲情不值一提。
李昭德见状,立刻换了个角度,“陛下的天下来自于天皇,若立武承嗣为太子,恐怕以后天皇不能享受血食啊。”
武则天微微一愣,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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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德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男人,微微一愣。
按照道理,这种品级的小官,是没有上殿资格的。
来人看到他的注视,显然十分紧张,对他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颇有礼貌的点头示意。
此时内廷刚好有人出来唤他进去,这人便匆匆的背着一个药箱进去了,李昭德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年轻的男人,应该就是御医沈南璆了。
陛下的新宠。
提起皇帝的男宠们,李昭德就有点头疼。
女人当皇帝,有几个男宠,这没什么稀奇的。
但相较于女人在后院的安份,男人的权力欲会让他们搞出很多事来。
例如那个荒谬的清平道大总管。
沈南璆挺好的,起码是个文人。想起那个蛮不讲道理,动辄挥拳打人的冯小宝,李昭德就十分头痛。
这可比武承嗣难对付的多了。
至于武则天明明有了许多男宠,但对于亡夫李治还是情深义重,甚至因为李治可能享受不了祭祀,而迟迟不愿意改立武承嗣为太子的行为,李昭德倒是觉得很好理解。
自己的夫人去世多年,虽然自己宠妾无数,但在自己心中,妻子却永远只有她一位。
男宠和妾室不过都是些消遣的玩意儿,谁会认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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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房县?”韦项看着眼前的儿子,叹了口气,“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地方官向来没有京官金贵,这是众所周知的。
但是对他们这些靠门荫入仕的人来说,更可怕的还是远离了皇帝,从此白白损失了上进的机会。
至于在地方上做出成就,被皇帝所发现……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家小子的能耐。若他有那种本事,也不用自己为他发愁了。
我知道。韦鐬抬起了头,笑容竟然十分的淳朴,“大人不用为我烦忧,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才智普通的人,这辈子也只能过寻常日子……对别人来说,可能会觉得委屈,但我很喜欢。”
“我在房县,可以过得很好的。”
“知道自己的不足,正是你最大的优点。”韦项点头,“既然决定,那就去吧。”
去房县虽然远离了京城,没有被皇帝青眼有加,从而扶摇直上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被皇帝忘记,有时候也是一件好事。
起码安全。
韦项不能离京,于是托了身份相当的朋友去提亲。两家按步就班的走流程,然后又为儿子找了房县县尉的差事,这才与妻子携手,在长亭处目送韦鐬离开。
“该为他选个好媳妇的。”一送走儿子,韦项的夫人裴氏就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她想儿子了。
辛辛苦苦养大了儿子,都是娶个媳妇儿入家门的,哪里有这样千里迢迢把人送去,活像入赘。
“陛下不喜欢世家,你总不想违抗圣命,在禁婚家里选妇吧。”韦项板着脸说,他是个踏实的人,虽然是世家出身,但并没有世家子的浮夸清谈习气,所以虽然平常并不显眼,但一步一步,还是走到了很不错的位置。
宦海沉浮,他还是有自己的脑子的。
韦家的门第,基本上媳妇都是世家女。
但问题是,皇帝虽然自己的媳妇女婿都是世家出身,但他们却非常不愿意手下的重臣们与世家相互联姻。
从太宗开始,经历三位皇帝的打击,五姓中担任高官的比例已经减少了许多,甚至于前些年,皇帝还直接规定了“七姓十户”为禁婚家,不允许私自婚配。
作为反抗,世家要么私底下私相授受,要么直接留了女儿不嫁。
双方都搞得很僵。
如今的陛下,是个铁血手腕的,韦项还要在她手底下讨饭吃,十分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但儿子又到了婚配年纪,也不能老拖着。
嫁给李家的女儿,算是个不错的折衷之举了。
“走吧。儿孙自有儿孙福。”韦项扶着妻子坐上马车,“明天还要上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