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吴光琮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恐惧,尽管他没有生死之间那种直面死亡的恐惧,可杨禹等人轻描淡写的话语中,他还是感受到了大明犹如一个被渔网捆住的巨人一般,越是挣扎这张网就越发牢固。
不知不觉间吴光琮的衣襟已然湿透,不知不觉间吴光琮只感受到了浑身无力,一种自己信仰崩坍的感觉。
昔日不畏寒暑苦心求学,省吃俭用指望科举翻身的时候,他可不曾想过这个世界早就没了改变的可能。
王朝末日又如何,农民起义又如何,如此庞大的一张利益网面前,就算哪个幸运儿靠着起义当上了皇帝也没用,就算建奴坐了天下也是一样。
士绅集团可以放弃至高的权柄,但终究这天下逃不开士绅的掌控。他们在每一个县,每一个村都有着难以想象的话语权和力量,谁来当皇帝都是他们在收税,谁来当皇帝也架不住他们在暗中操控朝局。
皇帝又如何,大明死的不明不白的皇帝多了去了,这般南北士绅争夺利益干掉对方的计划都能做出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恍然间吴光琮感受到了杨禹关切的目光,没来得及从自己的恐惧中清醒,耳边便出现了宋应星消沉的声音:“想开点,我辈读书人改变不了世界,但至少守住良心底线仍旧可以给百姓做些事情。”
“吴兄这般出身也能考秀才,或许考举人需要一些妥协,但只要守住心中底线,他日未必不能公卿朝堂。只要我等守住科举底线,总还是会有人从底层走出来的,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盛世也是可期的。”
宋应星这句话的底气并不足,这让吴光琮听的时候感受不到信心,可也正是这种信心不足的话反倒是给了他勇气,因为他能感受到宋应星并没有放弃。
杨禹还是那么乐观,甚至一点也感受不到他对现实的无奈,反倒是他的乐观中充满了希望:“不必如此,年轻人终究会成长起来替代老人,老人终会行将就木走进枯塚。我们成功了会变成曾经痛恨的老人,我们失败了连被痛恨的资格都没有,世间走一遭无非如此,何必年纪轻轻就失去希望呢!”
沉闷的气氛中宋应升忽然击掌笑道:“精彩,还是杨兄通达,不然我还真就苦于无法劝阻应星了。”
杨禹笑道:“我本是家中庶子,出身那一刻便没了执掌家族的希望。世态炎凉一个小家族中就能上演的淋漓尽致,放大世间又何来苦痛。无非人心思辨而已,赚一文钱想着赚两文的事,赚一两想着赚十两,欲望膨胀了而已。”
说这话杨禹自斟自饮道:“吴兄不比纠缠,我们仔细谋划一番,未必不能在这既定的局势里谋取一番好处。只要我等拿到了资源,这未来就有资格成为操盘手的一员,执掌他人命运总好过被人执掌吧!”
吴光琮猛然惊醒,到不说杨禹这番话让他振聋发聩,而是他觉得杨禹说的就是每一个人的现实需求。
无论是他这种穷苦出身也好,杨禹等人这些世家子弟也罢,甚至高高在上的皇族又能如何,起点高不代表真的掉不下来,起点低也不见得真的爬不上去,这人吃人的世界本就是这般,多吃一口总好过少吃一口活的更长久。
想通了这层关系,吴光琮猛地给自己灌了一杯酒,这才笑道:“是及、是及,还是杨兄通透,一语让小弟看清了这世道本质。倒是杨兄可有谋划,这下一步又该如何?”
杨禹对于吴光琮的反应很满意,尽管他的这个做法值得商榷,可对于一个世家庶子来说,有一个有野心的盟友远比带着十个甘心躺平的人更有前途。
杨禹笑道:“范家那边要示警,传话的时候要把话语引导到范家在北边的生意上。威胁也好,暗示也罢,要让范家知道他们北边的生意已经有人觊觎了,他们在台南这里的谋划有很多人在关注。”
吴光琮有些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宋应升笑道:“南北之争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情,这种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洪武皇帝尚且也靠南北二榜维持表面平和,朝堂之争可是从未断绝。说白了就是权柄话语之争,这些事不能拿到朝堂上去讲,所以只能在下面相互划地盘。”
吴光琮挠了挠头道:“我还是不懂,这南方世家有意引导唐人北上琉球、朝鲜去和建奴搭上线,这种抢范家生意的事情又怎么能提前泄露给范家。”
杨禹笑道:“不争不抢何来损伤,没有损伤大家族永远都是大家族,我等这些小家族又该如何取代大家族上位?”
吴光琮恍然:“那后面又该如何做?”
宋应升道:“消息传过去就好,范家还有其他渠道,这南北之争是大事,双方自己就会从朝堂争斗到地方。范家也好,北方勋贵士绅也罢,甚至辽东建奴也都是下不了水的旱鸭子,这北上通道从一开始就不是北方人能够染指的,所以唐人的利益不会有所损伤,自然也就不会影响到我等。”
闷闷不乐的宋应星还是摁不住插了一句:“扶持唐人北上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制衡李旦家族,这大明周边可能只有李旦家族一个掌控海洋的存在,老套的制衡而已,士绅们这是要扶持唐人与李旦家族维持海上平衡,同时也要借着这两股力量与红毛夷达成平衡,只有平衡大家才能安心做海贸生意赚钱。”
吴光琮有些讶然宋应星的态度,不过也没有多想,转而开口问道:“平衡我能理解,但这么做就不怕唐人发展起来一家独大吗?毕竟唐人的工匠技术很强大,谁敢保证他们不再造出几条钢铁大船,到了那个时候又该如何控制?”
杨禹笑道:“简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可。红毛夷是外族,所以这么多年来大明士绅一直没办法插手。可这唐人却是不同,他们外貌行为定然是我华夏后裔,相互融合没有任何问题。泉州自古就有与夷人结亲的习惯,能和外人相互融合,与唐人融合更不会有什么困难。”
吴光琮点了点头,对于这种想法和计划他不置可否,甚至说他也觉得问题不大。唯一需要关心的其实还是自身如何从中取利,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来参与,索性就直接开口说道:“那我又该如何从中获利。”
直到这一刻杨禹的身上才展现了放松的气质,就好像他刚刚一直绷着神经一般,在吴光琮说出这句话之后,杨禹整个人都好像松垮了一般。
“这也简单,战争无非人力物力的资源投入罢了,你如今已是台南警察,或许军队那边不方便插手,但这警察局却是已经比其他人有了先入优势。”
见吴光琮还没理解,杨禹索性直白说道:“唐人北上必然要招募士兵,财力无力的投入都会被大明士绅吃下去,人力方面士绅们也会安排家中子弟和家仆后代入场,说不上一定就能把军权抢走,最起码提前渗透进去也算早日布局。”
“这般调动人力物力就难免需要维持台南这里的安定,没有一个稳定的后方唐人绝对不敢贸然对外出征。到时候只要是城外野人闹点事,又或者是城里有些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这台南警察局就必然会扩大规模,你也就有了机会把你家中那些亲戚都安排进警察局。”
吴光琮点了点头,这方面他早有想法,不敢说这警察局真就是什么好工作,但最起码这也是一个上升渠道,所以他早就想找机会把自己家的亲戚安排进来了。
宋应升也笑道:“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宋家其实也是如此,不然为何在这个时间上要把家中人送来台南?无非就是唐人已经在台南立住了跟脚,江南士绅有意开始推动唐人走出去而已。”
四个人把话说开之后,这气氛自然就变了模样,特别是吴光琮真正了解这些世家谋划之后,更是有了主动融入的想法,所以一时间这气氛倒是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
吴光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早日联络那些绍兴人呢!他们在各地官老爷身边都有师爷,吏员一道人家才是真正执牛耳者,我等谋取官身之前何不展示友好,刚好他们的人还没能在台南站稳脚跟,雪中送炭也是一桩美谈啊!”
杨禹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这事情有好有坏,论起吏员之事绍兴人比我们更清楚,助他们入局自然能获得一份友谊,可这些人力量不小,这友谊的效力其实也非常有限。当下我们还是要顺应时局获利,多与各方结交才是正事,可以遇上的时候助力,但绝不能主动上门去送,那些人精明着呢!”
三人同时点头,算是认可了杨禹的这个说法。那帮子师爷吏员可比当官的还要精明,人家不是真的走不上科举之路,而是这大明的权柄早早就被分润干净了,他们入场反而会被各方联手绞杀。
与其跟那些大家族博弈,倒不如放弃名利转过头来拿走实际利益来的直接,而且这些师爷的关系网也极为庞大,说起来官老爷有可能在博弈中失去官位甚至性命,这些师爷还真就不怕这些,人家转回头随时都可以在乡党帮扶下转投另外一个官老爷,地位反倒是更加稳固,换了朝廷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