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名将官的话,张三感觉自己回家的路上,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皇帝赐兵士三两……每人三两,且要地方官府尽快结清所欠军户布帛钱粮。”
张三从未感觉那些平日里嘴巴死臭,且小气的朝廷武官也能发出那么悦耳的声音。
路上的高官大员们的鲜衣车马,却不再令他感到无力和厌恶。
他拖着疲惫和饥饿的身躯,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院。
门口,两个半大的孩子吃力的在井边,往院中比他们还要高半个头的大缸中添水。
旁边随意放着的,是两捆忙完了给上官分摊的田土劳作之余,从山上捡来的柴火。
大同周边,卫所土地山林,虽名为国有,但却实际上却已都成有主之物。
进林伐木,入山采石,都需要官府批准。
但凡是有一线之生计,一线之希望,卫所军户也不至于闻兵役而色变,抛妻弃子,逃亡成风。
“你妈呢?”
张三看了那两个盯着自己怀里包着的半个烧饼,的熊孩子一眼,看着他不争气留下来的口水,说道。
“母……母亲在厨房筛麸……”
作为家中仅剩的还像样的粮食,自然要给家中主要的劳力,只不过,这半个烧饼已经挂在他身上三天,风吹日晒,混杂着汗水,变得又黑又硬。
张三叹了口气,他看着面前年龄较身旁那人稍小的孩子。
靠在水井的左边,身材瘦瘦小小,有些口吃十一二岁的少年直勾勾的盯着张三怀里的半个烧饼。
察觉到自己嘴角的口水,他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
而他身旁的那个黑状的少年则毫不掩饰的盯着张三,要不是碍于张三人高马大,就差直接伸手抢了。
“黑娃,这半个烧饼,你和你弟弟分了吧。”
张三想了片刻,还是从怀里拿出了那块放了三天,挂在脖子里干硬的半块烧饼。
听到张三的话,那名黝黑的少年目光一亮,丝毫不顾及自己那沾满灰尘的手,咧嘴对着张三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接过半块馒头,就着凉水,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而那名面色白净的少年则接过张三掰开的半个烧饼的时候脸色有些羞涩。
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爹后。
才就着凉水,稍微软了些才开始小口的吞服。
果然不愧是读书人的儿子……
对比起自己那个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傻儿子。
看着面前这个就连吃饭都斯斯文文的少年,张三对于黑娃是越看越不顺眼。
“等发了饷,我和你娘就去给你和你哥找个地方念书去。”
张三摸了摸面前少年的小脑袋,说道。
面前的少年并非是自己亲生的,不过对于张三而言,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他自知自己只不过一破落军户,用不着像那帮高门大户那样注重血缘,考虑着自己的财富门第千秋万代,子传孙,孙至无穷——
有人能给自己养老送终就已经足够了。
男孩的父亲也并非是什么秀才,不过是一个因为天灾兵匪而破落的小地主,读过几天书,算是能认清自己的名字。
在卫所中算是相对于这些连地都没有,成了军官们私人奴隶的最底层的军户,地位稍微高一些罢了。
尽管卫所中有朝廷开办的,专门为军户设立的卫学,但这基本上和普通的军户并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来,卫所军户连个人温饱都难以维持,又何谈去读书上学这种富家子弟才能享受的权力。
军户中,亦分三六九等,有强盛之宗族,虽说大部分都是无立锥之地,为将官驱使如奴仆一样的普通人。
但军户中靠着垄断卫学名额,历来把持卫所要职,阡陌遍野的豪族也同样不在少数。
况且,并不是所有的卫所都有卫学。
朝廷明令每个卫所都要设置卫学,还要到正统元年,英宗即位才正式推行。
卫学从来都与他们无关。
与这些整日为生计而奔波劳苦的军户无关。
军户中大族,不光子孙可以由卫学,参加科举选拔。
而地方征发军户从军劳役,更是不需要自家子嗣,只需用些钱财,名曰“代役”。
而等到子嗣通过科举考试,前程远大的自然是作为这些北方豪强的利益代表留在京城,在朝堂上为他们身后的这些军户地主(我也不知道这帮人该咋分类,姑且称作北方地主中的一种)发声。
而余下的,申请调回原籍,便又能在岗位上继续为家族发光发热。
张三走进了只有一扇虚掩的门板的茅草屋,他看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妇人正坐在地上,筛着麦麸,旁边灶台上蒸着的是用麦麸,泥土,野菜,草根树皮甚至石子掺合在一起的玩意。
看着里面参杂的少得可怜的粮食,张三感觉自己光是看看都感觉难以下咽。
“当家的……”
女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抬头,看见不知何时走过来,手里拿着剩下最后一小块烧饼的男人。
先是惊喜,然后看到男人手里的东西后,叹了口气。
“这是给你留的——”
张三小心翼翼的把剩下的一小块又黑又硬的干粮塞到女人的手里。
看见女人拒绝,他补充道。
“今天下午京城有特使要来,皇上新登帝位,犒赏将士,每人都要发三两银子……又督促地方官府结清历年拖欠款项。”
“皇上天恩……”
女人那张尽管如今被灰土,油烟掩盖,但依稀可见曾经俏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激动的神色。
可片刻之后,这份激动就变成了忧愁。
“可朝廷年年拨饷,北方军费开支几乎是一年一增,可欠饷之事,从正统以来却屡禁不止……”
朝廷尽管这次是皇帝亲自催促地方官府还清欠饷,但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不是这样做的呢?
掌管军库的地方官吏不过拆东补西,风声一过,等朝廷不再追问,便又一切如常。
甚至这段时间失去的,还要加倍的从军户的身上拿回来。
甘可是读过些书的,作为家族联姻失败的代表,她很清楚北方豪族们联手侵吞卫所土地,压迫奴役军户的程度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