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讯纷纷围了过来。
甚至就连大同总兵桂勇听到这个消息都有些坐不住,命人前去核对名册典籍,查明老人的身份。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吗?家中缺什么,尽管提便是,若是你所说的情况属实,官府必然出资给你补上。”
一道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喧杂,只见一名身着飞禽,带有金花的文官在人群外说道。
左右兵士见到这一行人,连忙推开。
“原来是右都御史张大人……”
骆安看见了那常服上的二品纹绣,连忙起身拜会道。
眼前这位可是大同府毫无疑问的大人物,甚至放在陕西山西两地都无人可以比肩。
集军政大权与一身,是毫无疑问的土皇帝。
甚至,如果今天朝廷不赐桂勇王命旗牌,给予其便宜行事之权的话。
平日里,桂勇这个前五军都督府都督,大同总兵,两人相遇,都要矮上半头。
尤其是不久前,这位张大人可是还是亲自领兵协助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威名犹在。
张文锦绕过了身旁的亲军,大步来到了这名自称是正统年间便入伍的老卒面前。
他身材长而细,神情阴沉,那双如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面前的老人,目光中带着一种令人不悦的审视。
“若是情况属实,六十年为国宿卫,朝廷不光要对你大加封赏作为补偿,恐怕一大批不按旧例办事的有关人等也要有麻烦了。”
张文锦扫视了陈九两遍,说道。
“所以,我再问你,之前所言属实否。”
“当然,我以性命担保,绝不敢欺瞒诸位大人。”
听到这话,张文锦神色稍缓。
原本因为听说有人凭借从军六十年之功觐见朝廷特使的时候。
张文锦的第一反应就是又有边卒不自量力,想要借此求见天子使者,跳过地方官府向着皇上告状,揭发不公和地方弊病。
但见老卒的表情,张文锦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面前这人并没有说谎。
而从远处骑马前来传讯的参将贾鉴下马,告知众人名册查询无误。
尽管部分有些缺损,但却完全可追溯到成化朝北讨鞑靼时,征调兵马汇聚大同时的名册相照应。
这从侧面肯定了老人的身份。
张文锦听此,点了点头。
“若真是如此,你一片忠诚为国之心,从此也算美谈了。”
张文锦说道。
六十年从军,最后选择死守在大同,多多少少也算是自己的政绩。
“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骆安见老卒刚刚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张文锦的问话打断,见情况缓和,不仅问道。
听到骆安的话,陈九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干涩的嘴角,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普通人因见朝廷两品大员,封疆大吏的动摇和颤抖。
“家中还有个小孙,如今已年满十六,作为补丁在营中做些杂货。”
见老人说完便闭口不言,留骆安和张文锦对视,气氛有些尴尬。
“家中除此,还有其他人吗?”
骆安接着问道。
“大儿走塞北,二子死辽东,余下三子,诸孙,不是成化,弘治两朝从军南下死于苗乱,就是调离远戍西南,再无音讯,自土木堡以来,边庭祸事连连,四方扰攘,而朝廷连年兴兵征讨,我等军户之家,抛妻弃子,随军远征戍守,从此再无音讯,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还望大人明鉴。”
“至于原先之家,则早在成化年间就被他人占据,我见时,熟悉的只有几面旧墙,而墙上又添新瓦。”
听到这话,周围的听者皆是沉默。
骆安叹息一声,环顾四周,见张文锦和一众官吏只是叹息几句世事无常,而周围的士卒听到老人的悲惨遭遇,脸上却感同身受,隐有悲色。
一人为军户,全家为军户,代代为军户。
老人能活到如此高龄已是幸运,但仍然免不了见妻子离散,儿孙早亡。
而代入到自己,恐怕还不如对方活得长。
而古来所谓横戈跃马,博取功名的,多是豪门显贵,出身贫贱的又有几人。、
不受冻饿之苦已是万幸。
“可有什么是朝廷能为你做的吗?”
骆安看着面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毕生都奉献给了明军的老人,想到天子来之前,神情严肃,要自己此行要多加抚恤底层士卒,缓解其痛苦的劝告,于是问道。
“我只有一个请求,若是朝廷能允诺,哪怕当即斩去我的头颅我也绝无怨言。”
老卒见此,神情坚定,语气铿锵,有决绝之意。
“但讲无妨。”
骆安说道,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张文锦,刚刚老卒说话间,窥见张文锦的身影时隐约闪过的那一抹担忧被骆安尽收眼底。
而骆安之前都已经发现了,身旁前来领赏的士卒将官,在看见张文锦身上那身象征着二品都御史大员的官服的时候,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几分不留痕迹的恐惧。
看上去,这位张大人在军中的名声看起来不怎么好。
甚至就连他身旁的亲兵,看他的眼神都隐约带着几分排斥。
至少,这位张御史不怎么受这帮大同武人待见——这有点过了……换句话说,将士是敢怒不敢言。
来之前,骆安也隐约听说这位张御史治军颇为严苛,对待将士动辄打杀,而赏赐又极其吝啬。
是以兵士多有不满。
骆安本以为传言有所夸大,但今日一见,怕是实际情况比传言要更甚。
陈九压了咬牙,他看着面前这位神情温的朝廷特使,终于下定了决心,哪怕是死,他也要把握住这样一个可能此生仅有一次机会。
他当即跪倒在地,在骆安面前叩首,道。
“我已为卫所戍守六十载,为五代天子守边,家里五个儿子也皆是为朝廷洒血疆场……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朝廷能免去我孙陈元朗的军户的身份,改为民籍,让我陈家能留下最后一点骨血,为我养老送终——”
说完,他将头颅拼命的朝着地上砸去,砸出了血来。
斑斑血迹混杂着尘土,沾染白发,这道干瘦的身影更显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