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巡游队伍至太原治所晋阳,当地官员至行辕欲拜访天子,李斯亲自出面安抚,夜归住所准备就寝,却听家仆报,中车府令赵高前来拜访。
李斯这一路提心吊胆,今日会见当地官员疲累不堪,本不想接见,但不想还未曾回绝,却听堂外传来脚步声,同时赵高声音响起:“高深夜来访,冒昧打扰,还请丞相恕罪。”
李斯无奈,只能正冠整衣出门相迎。
不过看见赵高,李斯略微诧异,赵高竟然只身而来,一个随从也无。
双方礼罢,李斯引赵高客堂入座,脸色略有疲倦,曰:“不知赵府令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赵高拱手礼曰:“高深夜前来,的确有要事要与丞相相商,恐人多口杂,还请丞相屏退左右。”
李斯愕然片刻挥手屏退仆从,赵高起身于门外张望片刻,亲自掩上房门落拴,这才复归入座。
看赵高如此谨慎,李斯心中惊讶,目视赵高曰:“赵府令这是何意?何事须如此小心?”
赵高拱手,曰:“事关陛下安危,不得不谨慎。”
李斯心头一惊,故作镇定曰:“陛下身体日渐康复,何来安危之说。”
赵高不动声色问:“当真?”
李斯捻须颔首曰:“自然。”
赵高叉手,笑曰:“丞相隐瞒别人也便罢了,高侍奉陛下三十余载,对陛下言行了若指掌,眼下左右无人,只有丞相与高耳,某便直言,陛下已殡天数日了吧!”
李斯瞬间慌乱,险些失手打翻案桌上的烛台,待神情稍定,脸色灰败点头,曰:“赵府令既已知晓,斯便不再隐瞒,陛下的确在丙寅日便已殡天,俗云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崩驾,却未曾立下太子,亦未曾留下立储遗诏,如若消息传出,天下必乱,斯如此为之,亦是迫不得已,只为大秦江山所虑,待陛下遗体运回京师,再召文武勋贵与众公子共议,方是稳妥之策,赵府令以为然否?”
赵高点头答曰:“丞相思虑周详,合当如此。”
李斯瞬间松了一口气,暗中以袖拭额曰:“既然赵府令也如此认为,那便更好,赵府令跟随陛下身边三十余年,对陛下忠心耿耿,就连天子玉玺都交由你保管,可见圣眷恩重,今日赵府令深夜前来,莫非就是想打探陛下崩驾虚实?”
赵高微微颔首,但却并未正面作答,而是直言:“陛下重病数月,早已病入膏肓,薨于沙丘实乃常理,高虽然不得亲见,但也能看出端倪,丞相心系大秦社稷安稳,如此处置也理所当然,然如丞相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归京,丞相又如何保证不乱,寻常财帛皆乱人心,何况天子之位,高今日来访,实则是想提醒丞相,储君之位,恐等不得归京便要确定,不然到时京师必然生乱,另六国之地情形如何丞相比高更清楚,京师若乱,天下必乱,到时丞相自忖便能掌控乎?”
李斯心惊肉跳,强行作答曰:“斯以为,众卿侯公子皆明事理,只要仔细稳妥处置,当无乱象,何况依照古礼,长幼有序,长公子当继承大统也。”
赵高脸色微变,微微点头曰:“按古礼,长公子实乃储君人选,然天子之位还需名正言顺,丞相一家之言,如何平息二十余位公子之念。”
李斯怅然叹息,曰:“此实乃祸乱根源也,陛下不肯立储,如之奈何?”
赵高却是拱手笑曰:“丞相无忧,实则陛下已有立储之书。”
李斯大喜,长身而起曰:“赵府令所言当真?御书如今何处?”
赵高答曰:“丞相勿急,陛下崩驾前日,召高于寝宫,令赐书长公子,让其速归咸阳治丧,有此书为凭,长公子归京可为储君,丧礼毕,登基可也。”
李斯喜不自胜,畅快大笑曰:“原来陛下早有安排,如此以来大事可定,大秦无忧也。”
赵高却是摇头曰:“丞相切莫高兴太早,此书如今未发,连同玉玺皆在公子胡亥手中。”
李斯笑声戛然而止,惊怒曰:“陛下赐长公子书,当速传上郡,何故又落于胡亥之手。”
赵高正色拱手曰:“胡亥亦是陛下骨血。”
李斯瞬间明白过来,指赵高怒斥:“尔等欲谋逆乎?”
赵高笑而摇头,缓缓起身曰:“丞相所言差矣,今御书玉玺皆在,定太子丞相和高可一言而决,丞相又何必如此固执,另,此书一旦送出,恐怕丞相将再也无法掌控时局。”
李斯怒气难消,斥曰:“休得胡言乱语,矫诏便是谋逆,陛下刚亡,你等便图谋不轨,今御书何在,速速取来,不然休怪斯翻脸无情,令禁军将尔等打入死牢。”
赵高正冠整衣,面北拱手曰:“高死不足惜,然不忍大秦江山四分五裂,今日深夜来见丞相,实为社稷,非有私心。”
李斯呵呵冷笑,曰:“胡亥是你学生,跟随陛下巡游亦是你推荐,你若无私心,神鬼恐不能信?”
赵高喟然叹曰:“丞相错怪高了,陛下赐长公子书,所知者唯高与胡亥耳,高若不说,丞相仍旧一无所知,高留下御书,实乃为大秦社稷考量,又关系丞相前程也!”
李斯勃然大怒,斥曰:“简直一派胡言,尔等谋逆之心合该当死,诛灭三族也不为过,然你说出此事,今日便与一分活命之机,只要交出御书,老夫就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赵高摇头,曰:“丞相何必动怒,权且安坐听高细言,若丞相听完仍不能息怒,高愿赴死。”
李斯怒然归坐,赵高亦复归坐下,二人相对,赵高曰:“丞相认为,长公子性情如何?”
李斯曰:“刚毅勇武,敦厚仁义。”
赵高顿时冷笑,曰:“长公子的确刚毅勇武,有不世之材,然大秦至商君变法始便重法术,丞相乃是律法大家,对我大秦律令无不乱熟于胸,律法可无敦厚仁义四字耳。”
李斯脸色微变,若有所思。
赵高再言:“另丞相一力主张废诸侯,置郡县,军爵律亦有令,王亲宗室无功皆不得赏爵封地,正因如此,大秦将士才人人用力,最终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然长公子自小所习皆为儒家学问,几位老师亦是儒家名士,只有那些儒生,才张口闭口敦厚仁义,如若长公子继承大统,在一群儒生蛊惑下,必然废弃法术治国之策,儒学将大行其道,丞相难道已忘数年前焚书之事乎?”
李斯脸色瞬间再变,愤怒之情如冰雪消融。
当年他上焚书之策,实乃和儒家理念冲突太甚,诸生啸聚京师畅论国政,针砭时弊妖言惑众,本就让民间乱象横生,其中尤以儒生为最。一次在皇宫饮宴之时,与会者因师古和师今之理发生剧烈争辩,仆射周青臣吹捧始皇帝太甚,另博士淳于越附和进谏,表示明君要效仿古法恢复分封诸侯之制,这与李斯的治国理念完全背道而驰,于是李斯愤怒不已,上策焚书。
焚书之举虽成,然李斯也就此成为天下诸生大敌,世间读书之人无不对其恨之入骨,屡屡犯禁。
第二年,李斯针再次上书提请坑杀一批拒不交书之人,其中便有不少儒生,如此更加引起民间激愤,儒生纷纷逃出京师,并发誓此生与李斯不共戴天,京师百姓辱骂他者亦不计其数,甚至巡游路过齐鲁之时,当地儒生沿路高声辱骂,让李斯狼狈不已。
而今赵高旧事重提,让他惶然醒悟,他本想以依照古礼辅佐登基的长公子扶苏,的确并非天子最佳人选。
一旦扶苏为皇帝,不仅大量儒生得势,恐怕又会有人重提分封,而扶苏和始皇帝心性理念皆不同,到时结果尤未可知也。
如此以来,他费尽一生所学辅佐建立的大秦,到时候或不用六国造反便会分崩离析,诸侯分治复蹈大周覆辙。
见李斯脸色变化,赵高便不再多言,而是默然静坐,许久之后,等到李斯突然长吐一口气,赵高脸上浮现一抹隐晦笑容,拱手曰:
“丞相天资绝伦,高望尘莫及,臣乃宦官,储君之事本不该沾染,然丞相呕心沥血辅佐陛下,才有如今大秦煌煌伟业,高不忍丞相一番功劳最终化作流水,才不得不前来叨扰。丞相既尊法术,当明崇古法今才是正理,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确为古礼,然法因时而变,礼应地而行,长公子若当皇帝,与丞相日后必有冲突,到时候丞相该如何自处?更何况亲疏有别,长公子所亲者,蒙氏也,丞相自认在智慧、功劳、谋略、百姓拥护与信任之间,比之蒙恬若何?”
李斯怅然曰:“此五者,斯均不及也,但赵府令苛求太甚,天下除开上将军,何人敢与蒙恬相比。”
赵高曰:“高出身低微,因为刀笔文书尚能入眼,得陛下赏识幸得进宫,为官三十余年,未尝见过秦国罢相之后能子孙封爵者,其均以被杀告终,当初之吕不韦,功盖天下,权倾朝野,被陛下尊为相父,世人皆知若非吕不韦之功,陛下焉能继承秦王之位,然陛下亲政之后便将其罢官去爵,徙之蜀地仍不放心,追令鸠杀。陛下二十余位公子,丞相皆都清楚,长公子刚毅勇武,忠信仁义,尊儒轻法,登基之后必用蒙恬为相,丞相一生辛劳,终不得以通侯之印归乡,岂不惜哉?高受皇帝令教胡亥学习法律数年,未尝见其有何过失,为人处世皆明事理,仁慈敦厚,轻才重义,礼贤下士,敏而好学,于众公子中也算佼佼者,在高看来,可以立为太子,丞相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