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推开房门,来到门外,但见到满满一捧耀目日芒,迎头打在脸上,暖和温软,十分妥帖。
耳朵一动,却听到风声呼呼,连成一片,不绝于耳。
“这小子还真够热情的。”任然还有些惊讶,任渠居然一夜不睡,苦练拳法,而且细细听了那拳打脚踢的声音,比昨夜连贯顺畅许多,显然不是空耗时日,收获颇大。
走到院子,果然见到任渠在那里上下翻飞,身影如电,打得不亦乐乎。
对于任然的到来,他全然没有发现,似乎沉浸在了拳法变化之中,每每多打一套,就多增加一份领悟。
任然在旁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纵身一跃,来到任渠身旁,伸出手来,并指点去。
这一指中,任然并未使用全力,纯以招式变化攻去。任渠立刻反应过来,脑袋一摆,似毒蛇,身子一弹,如灵猴。
这小子一夜苦练,正是身子最活泛、最热烈的时候,脑子也无不在琢磨着拳法上一招一式,现下一旦得到激发,一连串动作全是自然而发。在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侧身,提肘,手一抖,一掌闪过来,已切在任然手腕上。
同时另一只手悄然偷来,掩藏在明面攻势之下,无声无息,似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剩寸许距离才陡然爆发,抽冷子一记飞拳,令人深感猝不及防。
任然手腕一转,以掌心撑着任渠来势,柔力将其转攻为推。借着这股推力退让一步,便不多不少地避开那一记暗拳,却不主攻,而是看向任渠,“继续来。”
任渠大喝一声,飞身上前,啪啪啪三记连环拳腿,攻势交接如狂风骤雨,令人透不过气。同时他亦筋骨舒展,气血喷张,一夜的拳法锻炼不仅没又疲惫,反而状态大好,有虎狼的味道。
啪啪啪,任然不慌不忙,接连后退,抬手踢腿,轻描淡写,将来势一一化解,却暗暗点头。
打得七八招过去,任渠气力一去,攻势方缓,呼吸粗重起来。任然瞧出来一个破绽,伸出脚来一勾一曳,轻轻巧巧,任渠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立刻栽倒下去。
砰一声,他人仰马翻,灰头土脸,在地上一躺着便起不来,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膛上下起伏,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
任然哈哈笑道,“好玩吧?有意思吧?”
任渠哈哧哈哧半天才道,“……然哥儿,抱歉,我失礼了。”
任然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打个架还说这些那些,忒没趣味了,你说是也不是?”
任渠道,“啊,是!”
任然道,“是真心话么?”
任渠道,“是真心话,这三拳两脚,我、我……我着实是痛快了!好玩了!有意思了!”他本来运动量太大,呼吸十分困难,说到此处又大声扯着嗓子吼叫,当下又受到刺激,不由“咳咳咳”几声,却弄得面红耳赤,把眼泪也呛出来了。
只是虽痛得有了泪花,脸上却是笑着的。
任然笑道,“我料你说的也是真话,这一夜苦工付出,怎么可能一点感觉没有?你一定有很多话想与我说说,但现在不急,你先休息一会儿,去洗漱沐浴,把王素喂了饭,再来找我。”
他转身就走,却听见后面大大一声嗯。
……
任然在庭院观日许久,将日头正高、普照万物的意境装在心头慢慢体会,忽然转头,便再见到任渠。
如今的任渠换了衣裳,显得神采奕奕,明眸亮目,显得十分精神,和从前判若两人一般。若有相熟之人见了他,一定不敢相信,这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胸无大志的小跟班。
亦只有任然知道,这只是一夜的变化而已。
说是一夜,其实不止一夜。人总是对自己不够了解,自以为自己是个安于平凡的人,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一旦有巨大机遇,任何人都会立刻遭受到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变化看似是一夜之间发生,实际上却在从前早有伏笔。
任然道,“你昨晚练了一天,该有恍如隔世之感,但千万莫要自满。你现在对武道而言,连初窥门径也不算,只是舒展了筋骨,给了你一种虚假自信而已。”
任渠呆了一呆,“啊,我还以为我多少算是高手了。”
任然道,“若你现在上街头打架,自然和往日截然不同,但生死拼杀又是另一回事了。你所以会产生如此错觉,是因为你对武道世界极不了解,如井底之蛙。”
这话说得,让任渠缩了缩脖子,本来自信的神情里,也有了几分尴尬和羞怯。
任然却不怪他,也不多说。初学者未接触武功的时候,会将武功神话为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一旦接触之后又会矮化武功的玄妙,自以为是,这两种态度都很要不得,而任何一个武者要想有所成就,都得打破这两种观念。
——昔日任怅也是如此,任然虽是他的弟弟,却又是任怅的老师,教导他许多东西,这才让草根出身的任怅有了当日威名。
因而对于这种心态,任然并不陌生,什么时候该鼓励,什么时候该敲打,他一清二楚。
所以任然跟着继续道,“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摆正心态,然后增长体魄,挑战高手,甚至在必要时刻,你还要学会杀人,这样才能真正走上正轨,否则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外行而已。”
任渠正色道,“是。”
说完之后,又愣了一愣,吞了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啊……杀人啊……”
“杀人确实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我也觉得十分棘手。你不必特意去杀人,但你必须时刻有心理准备,若是必要的时候,就直接动手,不能有丝毫犹豫。”任然道,“这事儿你私下里自个儿慢慢琢磨,我先为你介绍咱们修龙骨、练龙性的武道基础。”
任渠点点头。
“俗话说:龙骨有九节,贯通跃龙门。这句话向来被人奉为圭臬,实际上且不说修炼武道是否能成为真龙,就是龙骨九节说法本身,亦不算特别准确。”任然道,“在我们身体之内,哪里存在九根这样特殊的骨头呢?没有所谓九根种在人体的龙骨,有的是九种性质,九种人体内的潜力,九种可供挖掘的力量而已,世人以骨为名,却有所偏差。”
接下来,任然向任渠介绍了九节龙骨各自不同。
第一囚牛骨,囚牛者,性好乐,因而成内听境:贯通此骨,不仅可以提高感知,更能够内听体内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细微处变化,为以后锻炼身体内内外外打下基础。
第二睚眦骨,睚眦者,性好斗,因而成勇力境:贯通此骨,神力无穷、精力充沛,有千斤之力。
第三嘲风骨,嘲风者,性好望,因而成入微境:贯通此骨,将耳聪目明,能觉察劲力之间微妙变化,浑身劲力运转浑然一体,精细入微,以一分力发挥十分作用。
第四蒲牢骨,蒲牢者,性好鸣,因而成气息境:贯通此骨,精气淬炼,呼吸通畅,五脏通而六腑畅,精力无限,耐力胜虎牛。
第五狻猊骨,狻猊者,性好静,因而成神凝境:贯通此骨,可精气内敛,蕴养神意,必要时刻又可在骤然之间爆发出来,气力增长十倍有余。
第六霸下骨,霸下者,性负重,因而成骨壮境:贯通此骨,遍体百炼,金刚不坏,百毒不侵,延年益寿。
第七狴犴骨,狴犴者,性好讼,因而成神威境:贯通此骨,神凝而成神威,威严由内而外,由虚而真,可用武道意志凝结出去,凌空伤人。
第八负屃骨,负屃者,性好文,因而成洗练境:贯通此骨,超凡入圣,洗髓易筋,就已经可以通过意志,将自己身体种种疏漏修缮完整,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完人。
第九螭吻骨,螭吻者,性好吞,因而成食气境:贯通此骨,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可服气辟谷,不食不休,几近仙佛。
这九种境界,全是通过肉身上的修行,将全身上下种种能力强化,要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这些道理,任渠以前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但是从任然口中讲来,就十分清晰,深入浅出,循着一条线索前进。比如能够内听,方能开始锻炼力量,有了神力,才会考虑去掌控神力的入微,掌握了外在力量技巧,又得去深入挖掘内在的五脏六腑精力耐力等等。
如此讲解,令任渠大为收益,并且和自己练功时一些感悟相结合,时而提出问题,又得到解答之后,慢慢有了一些贯通龙骨上的领会。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所习得的拳法之高明,内里深藏许多道理,能够很快贯通前三节龙骨。
讲解了一会,任然停了下来,让任渠自行练功去了。
等任渠退去,他自己背负双手,继续观日而冥想,身体处于一种奇特状态之中。
过不多时,任然眉头一皱,将心境打破,踱步而去向庭院边角,来到一堵围墙前面,看着面前一棵大树,道一声,“下来。”
这一声与其说是说话,不若说是命令,语调清淡,却给人不容置喙的感受。
“施主好灵敏,老衲惭愧。”
任然话音刚落,树丛中顿时跳下来一个人,落在任然对面来了。
却是个三四十岁的和尚,其双手合十,一身布衣,脖子上挂着九颗浑圆褐红色的佛珠,笑容满面,宝相庄严,看起来卖相十足,令人心生亲切之感。
他口称老衲,看上去却不太像老的样子,反而在肌肤细腻饱满之中,透着一层白玉也似的光泽,怕能令许多女子看了也心生羡慕嫉妒之情。
任然看了一眼这和尚,知道他是龙骨九节人物,脑袋一侧,却又看向他处,“还有一个。”
和尚神色一怔,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厉害。”
话音刚落,围墙后蹿进来一个人,却是个道士,又高又壮,身穿一袭紫色道袍,高冠宽袖,看上去十分有气派,但落地又十分轻盈。
再看这人脸色,是张浓眉大眼、威严十足的国字脸,胡须修理得很齐整,眉毛也一丝不苟,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显得很华贵,虽是出家人,却又有一种雍容气质,仿佛天潢贵胄。
他神情倨傲,看了两眼和尚,脸色却似笑非笑,“和尚也来了?”
和尚道,“善哉善哉,此事不好错过。”
任然问道,“看模样,看身手,你们该是天下五极中的‘僧王虚丹’、‘天师龙山’,找我这么个小人物做什么?”
僧王虚丹唱一声佛号,神情中透露出悲悯,“你不是小人物,而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只因你让剑圣成了个大祸害,一夜之间杀尽两百余人,正往临海城来。这一路之上,他只怕还得杀死很多人,老衲不忍见到生灵涂炭,因而火速赶来,为两位施主调解此事,化干戈为玉帛。”
天师龙山也跟着道,“没错,你年纪轻轻,事迹却惊天动地,令人侧目。老实说,这已有道爷当年的几分风采,但招惹上那个王蛰,却仍十分不智,所谓上善若水,天下莫能与之争,该退一步啦!”
任然一听,也皱了皱眉道,“王蛰滥杀无辜?这疯子,那我们一起去宰了他。”
龙山一听,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宰了他?小家伙说话口气很大,耳朵却好像不好,听不懂话咧。和尚不曾慈悲,道士未必仁义,你还真当我们看中那几条人命吗!?更不要说与王蛰作对,如此险恶一个家伙,不好对付耶。”
虚丹一听,低头道,“天师说笑了,人命自然重要万分,只是要对付王蛰这一恶,却是时机未到,时机未到。暂时先保住小施主性命,之后从长计议,如何?”
任然看了看两个人,忽然明白了,“哦,你们不看重人命?那你们来干嘛的。”
虚丹和龙山对视一眼,顿觉这小子呆呆傻傻,好似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一样。
虚丹无奈道,“施主何必如此执着,我们也打听过两家始末,此事确是王家错了。但世事从来难以分说,施主现在就面对剑圣,却太过冒险,等同毁了自己的未来,不若入我佛门,老衲不才,尚有些许薄面,保管能平息此事,等待施主修为精进,有了臂助,再做计较,岂不皆大欢喜?”
龙山道,“和尚说得文绉绉,道爷不跟你废话。你若真有入得龙骨九节的才能,他日道爷倒可以为你斗一斗王蛰,但在此之前,你要跪下来给祖师爷爷们磕头,入我山中,承我衣钵。哼,也算你一番大恩赐了。”
任然问道,“王蛰到哪个位置了,我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