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已经查清楚了,今夜钱尚书会在前面驿站留宿。”
一处民宅中,满脸风霜的徐林听到儿子确认,也当即点头,回身步入里房。
“诸位,不能再等了,今夜必须要去见钱尚书。”徐林道,“过了这个驿站,明日不歇,便会到达松江府境内,到时候就更难接触到钱尚书。”
一身农夫装束的许平也点头说道:“此乃我们保全自身的唯一机会了,一定要向钱尚书求情,你们钱银都准备好了吗?”
其余豪商缙绅纷纷掏出银票。
许平将其一一归拢清点,一旁的徐林担忧问道:“区区五十万两,能行得通吗?”
许平叹道:“能奈何?我等连夜匆忙出逃,能凑出五十万两已是很不容易,除却银票便是些细软,总不能抬着箱子见钱大人吧?”
徐林也叹息:“若是能杀掉孙传庭便好了,我等亦不用出逃至此,可以从容筹措多些银票,把握也能更大一些。”
“能跑出来就不错了,谁能知道那孙贼如此命大?”有人没好气道,“竟然这样都不死!这下好了,连累咱们有家不能回,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还能不能回去。”
许平严肃道:“我等背井离乡,正是为了之后从容回去,我等所做其实并没有错,有错,那也是错在朝廷!”
“没错,如果有的选择,谁会背弃祖产离开?”
众人纷纷义愤填膺。
“好了,不必多言了,我这就去见钱大人,希望事情还有回旋之机。”许平收起银票说道。
这时却有人道:“你一个人去吗?安全吗?”
许平道:“我与徐员外一同去,应当无事,我们会先送上拜帖,我有一侄儿是钱大人外甥的好友,想来,无论如何钱大人都会见上一面。”
那人却道:“不,我不是说你们是否安全……”
许平皱眉道:“什么?那你是何意?”
那人欲言又止。
其他人眼神也躲闪起来。
徐林脸沉一拉许平,许平也旋即醒悟。
当即怒道:“合着你们担心银票安全?”
徐林亦沉声道:“莫不是你们担心我们俩会携款潜逃?”
那人支吾道:“我们连夜出逃,如今不敢归去,身上所剩,具在你怀里……我们也不是想怀疑你……只是……你看……”
许平苦笑一声:“那你说怎么办?”
这时另外又有人道:“我们陪着你去驿站,我们在外边等候便行,放心,若是钱大人相召,你二人进去便可,我们只需要待在外边。”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见到此状,许平和徐林互相看了眼,也只能同意。
当夜,众人便一同朝着驿站前去。
大老远,还未靠近,众人便看到兵营,皆是一惧。
“钱大人果然是领皇上的命,带兵来的松江府……怎么办?咱们真成谋逆了……”
“不要慌,这不是早已经知道的事情?慢慢过去就行,驿站在兵营前面,怎么?见到兵就怕了?那刚刚你们是怎么说的?”
“行了,都到这里了,还怕什么?刚刚一个个怎么都不怕?见着兵了就知道怕了?”
众人互相壮胆一番,还是决定继续过去,靠近驿站,门口兵把守。
众人便躲在官道一旁,让许平和徐林过去。
许平和徐林先前倒觉得没什么,可现在事到临头却开始有了些慌张,但是没有办法,来都来了。
二人唯有硬着头皮朝着驿站走过去。
好在,夜色之下,他们脸未洗,身上也穿着农夫的粗衣伪装,想必不会有人认得。
他们一走近,门口卫兵便呵斥:“什么人?”
许平赶紧捏着碎银子露出讨好般的笑容相迎:“二位官人,我们听说钱大人在这里,我们是钱大人的故交想见一面。”
卫兵叱道:“钱大人也是你们想见就见的?哪来的村野农夫,赶紧滚蛋!”
许平赶紧递过碎银子:“望两位官人通融通融……”
“你干什么?滚蛋!”哪曾想,卫兵见到碎银子,更是发怒,扬起刀鞘便要打。
徐林赶紧上前拉住许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信,然后对两个卫兵道:“不是,我们和钱大人是真旧相识,这是书信,麻烦帮忙投递一下,见与不见,都是钱大人的事情是吧?”
卫兵一见书信,愠色稍减,但冷意依旧:“有信不早拿出来,看你们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奴仆,送信就送信,还妄称认识钱大人……帮你拿给钱大人的奴仆可以,但是你不要拿钱出来羞辱我们御前军!”
说着,拿过书信,转身进入驿站。
许平和徐林懵了,真他妈怪事了,还有不要钱的兵?
“都听说皇上重新整顿三大营,都转成御军,现在都整成这样了?”许平小声对徐林道。
徐林紧张的扯了扯许平小声叱道:“都什么时候,说这些干什么?闭上嘴等着吧。”
而此时,驿站内的钱谦益正看着一封来自白日投递的书信,书信将整个刺杀孙传庭的事情的来龙去脉,还附有详细的参与名录。
显然这就是保帅弃车的车了。
钱谦益也在此时思量,自己这趟该如何做。
按他所想,一切根节还是在于孙传庭,得看看孙传庭的想法,倘若株连,那便没了边,恐怕整个南直隶十八个州府都得遭殃。
这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恐怕得交出这份名录,牺牲一下这些豪绅。
但是仅仅是这样,孙传庭会同意吗?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其他授意。
最坏结果,怕就是起大狱,整个南直隶遭殃大乱,甚至会牵连到南京的诸多在职官员,于情于理,皇上也不至于到这一步,那样太过暴戾。
那皇上想达到什么地步?
正当钱谦益沉思时,房门被敲响。
“老爷,有两位自称您外甥挚友的朋友想要见您,这是拜帖……”
“外甥?哪一个?“钱谦益隔着门询问。
“信封赏写是金圣叹。”
“人瑞的挚友?”钱谦益皱起眉头。
“把信拿来给我看看。”
房门被推开,仆人将一封书信恭敬递给钱谦益。
钱谦益打开信一看,瞬间脸色大变。
好胆!这些人竟然还敢找自己?
钱谦益心思百转,无论如何,这些罪魁祸首是不可能放过的,倘若抓住人,届时进入松江府见孙传庭时,也算是表达了善意。
“去!把孔总兵请过来。”钱谦益直接站起身吩咐。
“是。”
不一会儿,孔有德便过来。
他拱手行礼:“钱部堂有何吩咐?”
钱谦益也直接,把书信给了孔有德看。
孔有德一看,也是脸色大变,案犯竟然找上钱谦益?不是,更重要的是,钱谦益给自己看是怎么个意思?他就是要包庇也不应该让自己知道啊!这是什么打算?
好在,钱谦益没有让他多猜,很快严肃说道:
“此乃案犯无疑!还请孔总兵将其抓拿!”
孔有德心中大松口气,反正不要让他难做就行,他连忙问道:“人在哪?”
“就在楼下门口,还未回话。”过来递信的仆人赶紧说道。
“他们应该是一伙的,看看能不能全拿住。”钱谦益说道。
孔有德严肃对钱谦益拱手:“末将领命。”
待到孔有德领着亲兵出来时,许平徐林皆还在门口等候。
等看到出来的是兵时,二人还有些发蒙。
还是徐林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大变,伸手一拉许平就要转身跑,结果肩膀一沉,便被拿住。
“小人只是送信……”徐林赶紧高喊。
有亲兵已经直接搜身,从许平身上搜出了银票。
孔有德冷笑一声:“身揣五十万两银票的信差吗?”
徐林脸色顿时如丧考妣跌坐在地,一旁许平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只顾大喊:“我认识你们的钱大人……放开我们,我们是钱大人的朋友……”
不远处的同党们一见许平徐林被擒,亦是纷纷变色,旋即惊慌逃窜。
逃窜动静引来孔有德注意,孔有德沉声道:“那边还有同伙,快,抓住!”
亲兵顿时追去,不一会儿,便抓回来八个。
孔有德将此事给钱谦益做了汇报,钱谦益怒不可遏:“这帮贼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孔有德道:“五十万两银票该当如何?”
钱谦益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孔有德什么意思,这是想把五十万两银票留下换取对他的支持吗?
沉吟了片刻,钱谦益看着孔有德的眼睛,孔有德眼神十分平静。
“三千骑兵日耗极大,孔将军劳累,且拨十万两用以粮草之急如何?事后老夫自会奏明皇上解释。”
孔有德暗骂一声智障,明白钱谦益这是误会他想分钱了,他才不想搞钱!他名字可还挂在学院,毕业都拿捏在袁崇焕手上,这个事要是被知道了,鬼知道这趟美差还美不美。
“钱大人误会!钱粮调拨,陛下已从内帑支出,无需沿途各府支付,更无需额外之款抚慰,在下的意思是,此五十万两银票应做证据,不知是否正常流程封存?当然,若是钱大人有什么地方用途,在下亦可以交由钱大人,事后在下亦会奏明陛下。”
钱谦益愣了下,旋即闹了个大红脸,赶紧道:“就按流程封存。”
孔有德这才拱手应是。
翌日,钱谦益再度启程,很快,踏入了松江府境内。
知府及一众松江乡绅豪商像是见到菩萨一般,早早远迎。
但钱谦益却丝毫不想和他们纠缠,这些白痴一般的人物不知道有多少被牵连进此事,都跟救命稻草般揪住他,根本不知道他的难处,一味只知道盼着他来压下此事,简直愚不可昧。
钱谦益懒得理会这些乡绅,只直接问知府孙传庭何处。
杨知府心里苦,孙传庭来后,他苦,但孙传庭遇刺,他更是苦不堪言。
因为他身为知府,纵有百般无辜,也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想杀了那帮王八蛋,也比任何人都想赶紧了结此事。
“孙大人此时正在府衙养伤。”杨知府看了眼钱谦益身后的孔有德和骑兵,方才士绅们还想让他开口不要纵兵入城,以免酿造兵祸,现在他是半句都不敢提。
“是吗?那直接去府衙,至于孔总兵……”钱谦益一时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让孔有德入城。
杨知府赶紧开口:“昔日孙大人携兵入城,管束有嘉,兵民和谐,只要这位将军亦能约束,下官可腾出地方于城内安置。”
这算是卖了个好。
只是一旁士绅豪族听着脸都变青了。
钱谦益点头,便直接要杨知府带他入府衙,先见孙传庭,至于一侧的士绅豪族,他是一眼都不看。
来到府衙,孙传庭亲自在门口迎接,钱谦益赶紧迎上去。
“白谷有伤,未曾远迎部堂,还请恕罪!”
钱谦益看到孙传庭手臂及胸口均缠着麻布,顿时说道:“白谷既受伤,何须远迎?此等俗礼无视便罢,快快进去。”
二人步入堂内,身后杨知府孔有德跟随,府丞等人连进入资格都没有。
之后便是钱谦益与孙传庭的谈话,其他人也一样无法插嘴。
钱谦益态度亲和,先说了皇上对此事震怒,对孙传庭的关心,并且将这件事定为谋逆,然后又说了昨夜抓拿了一批亲犯谋逆,口供都已经出来了,便是他们为幕后主使。
然后钱谦益便就此事展开了试探。
钱谦益的想法很简单,皇上震怒之下准他来,是带着质疑的,所以他绝对不能包庇,但是出于大局,也不能让整个事情无限制的扩大。
“幕后亲犯已经抓拿,这会儿正移交至知府大牢,这是他们几人的口供,此案接下来如何走向?不知道白谷有何想法?”
孙传庭道:“下官乃身涉此案,于情于理当由部堂做主。”
钱谦益有些无奈,真由他做主,那他就可以直接打道回京了,毕竟案犯都抓住了。
不过孙传庭又道:“但是下官身负皇命,不敢不察,于是便在部堂来前,先行调查了一番,此案并不复杂,乃是缙绅豪强互相串联勾结犯下,下官初步已实查了部分名单。”
说着孙传庭拿出了一份册子。
钱谦益愣了下,他不自禁捏了捏袖口中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份名录,强笑了一下,接过了孙传庭的名录。
他没想到他本来想占据主动权交出一份范围比较小的名单,结果倒是孙传庭先出示,让他主动变成了被动。
他猜测,皇上应该是暗自给了孙传庭的旨意。
钱谦益只好先看名单,结果一看之下,脸色瞬间就变了。
“此名单中所列之人已经实证串联往来。”孙传庭脸色严肃补充道。
钱谦益脸色沉重放下名录,对孙传庭道:“此册牵涉甚广!一旦据此牵连,南直隶将大乱!何况,他们并无动手之证!”
孙传庭脸色一下子就冷下来:“那部堂之见何意?”
钱谦益看了眼旁边杨知府和孔有德,此时这两个人目不斜视,犹如泥人入定。
叹了口气,钱谦益也掏出了自己的册子。
“此乃吾来前调查的在案之人……”
孙传庭接过来一看,顿时大为不满:“过少!”
钱谦益道:“过少?牵连之罪不宜多,若是泛起大狱,牵连过广,难免民起生乱,何况江南又是课税重地,朝廷正值财务困顿,岂不安民?”
孙传庭道:“若只是谋害下官,只诛首恶,下官定无二话,但奈何下官身为皇上钦点御史,谋害下官,便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若不除恶务尽,朝廷威严何在?况且,此事而起,亦是清丈隐田所致,不一次狠厉打击,何以震慑宵小?”
钱谦益道:“南直隶承平已久,不可以小恶而度众,倘若妄自牵连,人人自危,江南之地必会生乱,届时税赋何尝?又如何安抚?”
孙传庭冷笑一声:“谋逆算是小恶?清丈隐田,本国之大策,还是你钱部堂首倡,眼下只松江一府,便出谋害钦差之事,可见江南富硕之地不假,但人心之恶亦厚,所谓士绅豪商侵占良田,只让其清退所占便如此羞恼,若不以此事为忌,震慑宵小,国之大计何以推行全国?圣上让部堂前来,总不会是让此事草草了之吧?”
二人各自一番大义压下,都说服不了对方。
最后还是钱谦益退了一步,划出了自己的底线:事情影响必须在松江府内,不能再扩散了。
孙传庭本来还想分说,但钱谦益苦口道:“再往外株连,必会影响恶劣,整个南直隶何其之大?一旦生乱,物极必反啊!”
孙传庭沉默了一下。
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出钱谦益的意思,倘若无底线的牵连,阻力也会很大,影响也会更加恶劣,尤其是这一牵连之下,免不了又牵连出一大批或在职或下野的州官府官乃至南京勋贵皇亲国戚,整件事目的也不是这个。
思虑过后,孙传庭也提出了自己的底线:只限制在松江府可以,但是他要整个松江府!
这个意思很显然,松江府内的所有缙绅豪族都必须牵连处于重罪。
钱谦益目瞪口呆。
但旋即明白,如此穷极般的力度,绝非孙传庭能做到的!三千骑兵!这肯定是皇上授意!
也就是说,是皇上,要清出一个干净到发指的松江府!
反应过来的钱谦益深吸了一口气,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更严重,不是交出一批名单就能交差,他倘若答应下来,一旦如此牵连,那么无论他如何解释分说,他与整个南直隶的关系怕就要就此分隙。
但是不答应……
有用吗?
钱谦益苦笑一声,才明白皇上让他过来,哪里是让他做什么?分明就是以他在江南的声望,压下来所有声音推动此事。
这就是逼着他彻底与南京士林分隙,就是逼着他配合孙传庭。
皇帝之威,恐怖如斯。
一时间,钱谦益心灰意冷,辞官之意止不住的涌出。
累了,太累了。
而孙传庭得到钱谦益疲惫的同意后,当即毫不犹豫,将松江府在册的豪绅名录递给了孔有德。
孔有德亦不敢怠慢,直接接管了原先孙传庭带来的营兵,随后开启了松江府大清洗。
而此时,松江府的豪绅们还在不断的往府衙递名帖,想要见见钱谦益,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保个平安,毕竟常识中,此事重大,调查期肯定很长。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株连一事早已经在府衙一个中午的时间敲定。
“怎么样?帖子投进了没有?”周家家主周晟问着去投递的仆人。
仆人赶紧道:“已经送进去了,好多人都在送名帖……怕是钱大人这几日都没空。”
周晟担忧道:“这如何是好?我等迎接钱大人时,钱大人对我等是一句话都没说。”
周晟儿子周奇说道:“爹,不必如此担忧,全都是那奉贤县的人做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周晟看着儿子,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真要是这样,你不知道死多少次了!真要是这样,会有三千刚组建的御军来?骑兵会入城?”
周奇皱着眉头:“咱们不就是与奉贤县有几封书信往来……这有什么?王法还不许通私信?”
周晟一听就生气,刚要教训儿子,这时候外边仆人忙不迭进来。
“不好了老爷,骑兵出动了!”
周奇莫名其妙:“这会儿骑兵能去哪?不是刚来吗?”
而周晟却已经脸色大变:“快!收拾包裹,咱们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仆人愣了下:“不见钱大人了?”
周晟慌张说道:“还见个屁!他钱谦益要是肯见,迎他时,他就会安抚我们了!不管了,赶紧,先走!”
周奇看着自己老爹如此慌张,更是莫名其妙:“不是,爹,我已经是秀才……”
啪!
周晟忍无可忍直接扇了儿子一巴掌,怒道:“秀才值几个钱?孙贼刚来时,王家还是退下来的太子太傅呢,不还是给孙贼给端了!这他妈是讲理的吗?带兵来,指不定谁他妈倒霉就被当逆贼给镇了!”
骂完,周晟开始慌张的让周家众人赶紧收拾东西。
周家一片慌乱,待好不容易收拾好行囊,要出门时,一拉开门,入眼便是一片骑兵。
孔有德看了眼名录,又看了眼这大包小包的周家众人,冷笑一声。
“周晟是吧?涉嫌谋逆还想跑?抓了。”
周晟众人大骇……
而大骇的远不止周晟一家。
整个松江府,不是乱成一锅粥,是已然是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