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1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
蒂米什瓦拉,特兰西瓦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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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匆忙、杂乱、人群,到处都是建筑材料和被拆除的废墟。灰尘、树干、支架、石雕、染料,士兵们无头无尾,乱成一团。
蒂米什瓦拉那风吹日晒的走廊和闹鬼的城墙正在变成一个新的王宫。疲倦的士兵、无聊的护卫和漫无目的的流浪者们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在哪里,他们又该把马放在哪,或者是去哪里执行他们的任务。
新的院子太小了,木匠、石匠和建筑师到处都是,把仅剩的空间挤满。在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和敲击声中,他们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清。
安塔尔和塞班·波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老贵族回头大喊道:“待在自己的马鞍上!在我们得到明确的指示,知道该在哪里放马前不要乱动!”
百合花骑士从凯撒的背上下来,走近三个星期以来一直伴随着他们的马车旁边。
“我现在要去找国王,”他对坐在里面说不出话的艾格尼丝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是疯了吗?”艾格尼丝咕哝着回答,“你把我带到哪来了,安塔尔?这看起来就像是地狱的大厅!”
“几周后你就会看到它有多么美丽了!”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嘴唇盯着他。安塔尔离开马车,将马拴在车上。赫克托之子塞班也下了马,命令他的手下在他和安塔尔回来之前一步也不要动,守好马车。
“你的妻子还好吗?”他们挤过人群,塞班问安塔尔。
“没什么大问题,塞班大人。”骑士郁闷地摆了摆手,“她只是不高兴我把她从我们平静的家里拖到这里,这个乱成一团的地方……”
“不要沮丧!”塞班大人厉声说道,“她会开心起来的,这种无头状态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很快我们每个人都会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安塔尔好奇地看着这位活泼的老贵族,也许是因为晚年的孤独岁月被使命感所替代,他似乎变得更年轻了。也许塞班希望为他儿子多年前的死亡报仇,也许他也希望自己不是死在床上,在枕中被人遗忘,而是作为一个英雄战斗到最后。安塔尔在这个老人的身上看到了力量和决心,这股坚定也激励了他。
“您是对的,塞班大人。”他们朝城堡的方向走去,“我没有理由难过,走吧,我们去找国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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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塔尔知道,布达卡莫霍夫宫的王座室很大,是那种能激起凡人敬畏之情的广阔,它的天花板远远高于人的头顶,它的哥特式窗户能供巨龙轻松地进出。它的浮雕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威严,告诫着站在厅内所有人生命的短暂渺小,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
相比之下,蒂米什瓦拉的王座室要小得多,也更加阴暗。它更简单,更纯粹,没有任何辉煌华丽的装饰。微弱的光线从小窗户透进来,建筑内部没有拱门和其他浮夸的艺术,只有简单的石砖。安塔尔立即明白国王为什么要请来那么多石匠了,这里现在不是一个适合长期居住的地方,人会在这里的黑暗之中发酸发霉,变成一个幽灵,一个怀念着旧日辉煌的阴影。
沉默的侍卫沿着墙壁站着,在看起来像是一条昏暗隧道的尽头坐着二十三岁的查理·安茹,他一言不发,托马斯大主教在他的身后低语。
“陛下!”百合花骑士向王座鞠了一躬,然后也向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行礼。“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您的忠实拥护者,波卡家族赫克托之子塞班爵士,他愿意无条件地支持您的事业,并带着一百名装备精良的轻骑兵到来。”
老人走上前,单膝跪地,亲吻了国王伸出的右手上闪闪发光的百合花戒指。
“起身,”查理冷冷地说,安塔尔将他冷漠的语气归咎于这个恶劣的环境。“欢迎来到这里,赫克托之子塞班!”
“荣幸之至,陛下!”塞班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让您知道,我不仅将献上自己的誓言,我的一百名骑兵也将听从您的命令。”
“我的骑士刚才说,你的忠诚不求回报。”查理看着老人的眼睛,“但我目前为止的经历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所以老实告诉我,你忠诚的代价是什么?”
塞班一点也不为这个问题感到尴尬。
“我本打算让我的儿子,我唯一的继承人莱文特成为一名骑士,”他想都没想地说道,“他和安塔尔是朋友,他们都在玛格丽特岛的圣殿骑士团修道院当过侍从。我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战士和一个诚实的男人,让他配得上波卡这个姓氏,在我死后,他本将继承我们家族的名声和荣誉。
然而,在一场暗中策划的抢劫袭击中,我们与科塞吉家的混蛋们交战,莱文特在拔剑之前就被杀死了。他没有经历过战斗就离开了我,至死都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塞班继续说着,语气越来越激烈。
“我把他的尸体抱在怀里,交给他的母亲,她因悲伤病倒,再也没有康复。我亲手埋葬了他们二人,我发誓,我将在我的余生中杀尽寡头们的走狗,越多越好。无论他们效力于科塞吉家,还是马泰·查克,或者其他任何家族,我不挑剔。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永远都无法被满足的贪婪领主们,我的儿子今天应该还活着,站在您面前献上剑的人也应该是他,而不是我,陛下!”
“这就是你要的回报吗?”国王微微一笑,“你想杀死寡头们的走狗?”
“陛下,报仇雪恨就是最好的回报,”塞班点了点头,声音中释放着所有藏在心中的仇恨。“虽然我怀疑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我打算将我的余生都献给正义的大业。”
“除了报仇之外,”站在王座后的托马斯大主教说道,“你说的这个正义大业是什么?”
“大败寡头,驱逐诸侯,永远废除他们的统治,阁下,”塞班恭敬地回答道,但怒意依旧。“结束王国各地的暴政、不公和剥削。清除那些在道路上非法征税并以最卑劣的方式袭击无辜者的强盗和杀人犯。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他看向查理,“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而战,我的国王!”
“赫克托之子塞班,你来得正是时候,”国王站起来,走下了他王座所在的平台。他开始绕着两人走来走去,继续着他的演讲。“马泰·查克公开举兵造反,并开始扩大他的势力范围,这是前所未有的忤逆。我和他之间只有一个人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必有一人将要倒下。”
“红衣主教已经绝罚了马泰,”大主教提醒他们,好像这样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正式来说,他不再受罗马教会的保护了。”
“那根本没有用!”年轻的国王转过身,用疲惫和充血的眼睛盯着托马斯大主教,“到目前为止,根蒂尔给我带来的只有麻烦!”
“陛下!”托马斯大主教厉声劝道,“即便是您,也不能用这样的口气来说教皇尊者的特使!”
“他配不上我的尊重,”查理笑道,“因为他自己的脑袋里全是罪恶的想法!我忠实的大主教,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根蒂尔之名本来意味着善良,但红衣主教是个残忍的教会仆人。明天就让他上船滚回家,永远不要再踏上匈牙利的土地!”
托马斯大主教的脸色变得通红,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很明显。他试图寻找着能让国王缓和下来的词句,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查理的爆发并非没有道理,虽然红衣主教根蒂尔帮助他夺回了圣伊什特万的王冠,但他确实是一个残酷又邪恶的人,他把这些忤逆贵族们家人的尸体刨出,又向异教徒伸出橄榄枝,他不配做上帝的仆人。
托马斯自己也曾想过,如果根蒂尔没有在布达之围后立即将马泰·查克开除教籍,将那他们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况。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法改变过去。
“皇家军队和外省诸侯的军队比起来规模小的可怜,就像布达那时一样。”查理·罗贝尔的声音变得平静且坚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拥有能够击溃马泰·查克的力量,然后再依次粉碎其他人的部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舅舅很快就会从斯拉沃尼亚过来,”安塔尔说,“他应该已经招募了不少支持你的战士。”
“威廉·巴托昨天就已经到了,”国王沮丧地说,“他从南方只带来了一个骑士。”
“一个?”安塔尔的疑问声在王座厅的黑暗墙壁上回响。
“你的舅舅是一个伟大的战士,在阿尔帕德的时代能够让数百人听令,”查理坐回王座上,“如今,人们好像没有以前那样听他的话了。”
“你把圣殿骑士团置于自己的庇护之外,”安塔尔纠正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来帮你的,陛下。”
“你真是个无礼的混蛋,”国王终于笑了笑,“但是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是否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自会有后人评判。但现在我不想再反思过去,是时候把所有的力量集中起来,准备战争了!”
塞班的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但安塔尔却皱起了眉头。
“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战争吗,陛下?”他问。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查理回答,“马泰·查克公开叛乱,今年我们必须讨伐他。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时,那只蠕虫要么跪在我面前,要么被钉在木桩上看着我们凯旋!”
“恕我直言,陛下,”百合花骑士担心地问道,“你确定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去进行一场战役了吗?”
“这个月结束之前,我们将强大到无人能挡!”国王用拳头砸在王座的扶手上,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亢奋。“巴萨克家(Baksak)、巴洛格家(Balog)已经向我们宣誓效忠,还有一些冒险骑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巴托里家(Báthory),有个塞切尼家(Széyi),还有个叫塞奇(Széchy)的,他们也发誓永远效忠于安茹的旗帜……”
安塔尔听言撇了撇嘴,他并没有被战斗的狂热所征服。他自己也很想和这些寡头们正面交锋,但前提是他们能够有一支足以抗衡他们的军队。
“巴萨克家、巴洛格家和一些无名之辈,”他无精打采地列举道,“我从未听过什么巴托里家和什么塞切尼家……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士兵。”
“塞佩斯的阿巴家也支持我们,”托马斯大主教看着安塔尔,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蔑。“你以为你是谁,敢质疑国王决策的正确性?”
“我谁也不是,阁下,”安塔尔盯着大主教回答道,“但我知道我们目前还不够强大,我们的军队还不足以与马泰·查克作战,而且阿巴家目前也只是名义上站在我们这边而已。”
“他们会用武器和行动证明他们的忠心,别怕!”查理说道,“就像这个该死的猫头鹰巢穴很快就会变成王宫和固若金汤的城堡一样,那些在院子里的无头苍蝇也将成为一支强大的军队。我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安塔尔,一切!”
有那么一刻,查理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寄人篱下的男孩,那个在维谢格拉德将安塔尔封为骑士的半王,他鲁莽、粗心,但却时刻都准备好行动,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决心。然而,一位气喘吁吁的信使冲进王座室,在查理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什么?”国王脸色煞白,“你确定吗?”
“是的,陛下,”那人点了点头,“继承人已经在路上了……”
“我明白了,”查理低沉地说,“你可以走了。”
待信使离开,他才站起身,重新走下石阶,开始在漆黑的大厅里来回踱步,紧张地绞着手,咬着嘴唇。
“陛下……”托马斯大主教忧心忡忡地说道,但查理看都没看一眼,举起右手,要求他保持沉默。
“阿玛德·阿巴和他的儿子们几天前带着军队出现在科希策,”他盯着地面一字一句地说,“那群蠢货和那里的人发生了冲突,在骚乱中,科希策的市民杀死了帕拉丁阿玛德。”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默默看着国王的脸,看它从红色变成深红色,再从深红色变成紫色。
“我不允许!”查理失去理智般地咆哮道,“我警告过他们,不要对科希策下手!现在好了,阿玛德死了,现在他的儿子们来到这里,要求我在阿巴家的蠢蛋们和王国中最繁荣的城市之一之间做出选择!也许那些贪婪的小畜生们会把老阿玛德的尸体摆在我面前,然后说,噢,国王,这是您被谋杀的忠臣,请主持公道!”
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越来越生气,最后,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一样大吼着。他没有心情去见阿巴家的儿子们,他一直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比他们的父亲差远了,他真想给他们所有人一巴掌,因为老阿玛德平时肯定打少了他们。
托马斯大主教冷静地观察着国王,他很了解这个人,包括他所有的优点和缺点。安塔尔也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有塞班一人感到格外尴尬,他还没有体会过年轻国王在愤怒时表现出来的异常活力。
“他们会让我,他们的国王,做出选择,”国王摇了摇食指,“但我不会吃这一套的,不会!抄写官!”他急切地吼道,“抄写官,到我这里来!”
很快,一个身穿优雅天鹅绒长衫的矮个子瘦男人走进了大厅,他的手指上沾有墨迹,手指间夹着一些文件。
“我在这里,陛下!”他恭敬地鞠躬道,“供您差遣!”
“我要写一份公文,”国王宣布,“一份协议……”
抄写员连忙带着仆人搬来一张桌子,用烛台点燃了一支蜡烛,用羽毛笔蘸上墨水,开始记录。查理·罗贝尔慢慢吐出肺里的空气,脸上挂着邪恶又紧张的笑容,说完了他认为是妙计的文书。
“虽然我们不算强大,”口述完毕后,他看向安塔尔说,“但用这一纸公文,我们将不费一兵一卒地永远解决阿巴家的麻烦。”